译员没有做声。
“有什么要紧事?”文秘书把一个棋子在桌上拍一下,取笑的样子。我有一个极奇怪的脾气,当我正在写不愿意写的公事时,总只是埋起头一直写下去。一行没有写完,纵边旁同事问询我什么,我总不理会。我斜眼看到那个传事兵手里持了个黄信封递到棋桌旁了,文秘书连喊两次“将军”我也听到,把公函某行末尾一个字写完后,我抬头望他们时,又听到文秘书后来那一句问话。
译员把手抚着自己的头,颜色全变了。那个黄信封搁到棋盘上。那张未译就的电稿落在地上。文秘书正钩下腰去拾。
“什么事?什么事?译译吧!”
文秘书把纸拾起,看不出一个所以然。
从译员的脸上,他看出不是译员被刚才士角上那匹马将了一军想脱无从的故意作神作鬼了。
“都完了!三个,五个,一齐都完了!”
听到说五个,虽不知是指怎样一种事情,但我忽然想起堂兄的同伴来了。
门帘启处,副官长手里拿了一根短短光漆棍子很活泼的进来了。
“副官长,他们死了!”译员的话,突如其来,副官长楞着在房子正中不再走动。
接着译员走进副官长身边,把那张电报用类乎口吃的念法念完了。
电报是:——
辰州司令鉴:五日来差……万林等行至马鞍山为匪杀毙,一人死,一重伤,匪即其同伴陈士英弟兄,已请防军缉特闻波叩当时是怎样一种扰乱情形,自副官长至火夫讨论着这事,我不会如何记了。我自己呢,扯住译员问明电稿内容后,就伏到桌上去大哭,且出气似的把我刚刚写成的公函也撕碎了。
当时许多人都猜想,或者重伤的是堂兄。
第二天专差来时,得的消息更确切了,堂兄同姓唐的当时就断了气。重伤的是痞子副官。从他断断续续语句中,知道凶手确是同伴陈士英兄弟。……想起堂兄,从来人的探询中又知道死者的伤创是如何的多,来人又谈到家中得闻这消息后,他母亲如何的晕死到大门前。我在吃饭的桌上,曾大哭着要请司令官立刻为我捉凶手报仇。
为什么堂兄会被他招待过的客人砍杀呢?到后从重伤获救的痞子副官口中,才知是他们原同痞子副官有仇,行至马鞍山砍了副官,又怕他们告诉别人,因此把从前的朋友也一并砍掉,斩草除根。谁知结果仇人却得救再生,做陪的倒长此终古了。
虽说是六百元的赏格第二天就悬了出去。凶手纵能缉获,伯妈四十岁未满就守下来这块肉,已无从向何人去追赔这损失了。
是年中秋节转家一次,伯妈的头上约略加了点白的发,嫂嫂的头上多了一幅白孝帕。不敢把堂兄临走时那些事那些话说给她们听。回家同母亲谈及,才知堂兄存心为伯妈打就的一点金饰,居然做了殓他自己的费用,我托带的一个包袱,同他尸骸同时到家。母亲不忍,竟把我寄回那四十多张字都烧掉了。
堂兄遇害又有了许多年了,我自那次回家以后,就不再见过伯妈同我自己家中一切的亲戚。经了多少次同堂兄一类的危险而我居然还活着,且一直漂流到北京来。许久不再做副官长的梦了,少尉黄制服的可爱也忘却许多年了。
倘或哪一天我能转到湖南故乡去,走进那家汤团铺子,堂兄的可爱的面容,必能在我的追忆中再生!
一九二六年元宵前一日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