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嘉?"我问。
"所谓人非岛屿啦!"黑狗牛河不知从哪里过来插嘴道。
加纳克里他的小孩?
我一身大汗醒来。
实在许久没做过如此鲜明如此有头有尾的长梦了,何况又这般奇妙。醒后好半天胸口都"怦怦"大声跳个不止。我冲了个热水淋浴,拿出新睡衣换上。时间是半夜1点多,睡意却没了。为了平复心情,我从厨房壁橱里头拿出一瓶老白兰地倒一杯喝着。
之后,进寝室找青箭。猫在被窝里弓成一团睡得正香。我撩开被,把猫的秃尾巴拿在手中细细端详。我一面回想尾端卷曲的形状一面以指尖确认,猫一度不耐烦地伸了下腰,又很快睡了过去。我开始没了信心,闹不清青箭的秃尾巴是否同"绵谷升"时代的完全相同。不过加纳马尔他屁股上的的确确很像"绵谷升"真正的秃尾巴。我可以历历记起梦境中的颜色和形状。
加纳克里他生的孩子名叫科西嘉,加纳马尔他在梦里说。
第二天我没远去。早上去车站附近自选商场买一堆食品回来,站在厨房做午饭。猫喂了它一大条生沙丁鱼。下午去了一次好久没去的区营游泳池。大概快年末的关系,游泳池人不太多。天花板扩音器传来圣诞节音乐。慢慢游到1,000米时,趾尖开始抽筋,遂作罢上岸。游泳池壁贴着很大一张圣诞节装饰画。
回到家,信箱里居然有一封很厚的信。不用翻过来看寄信人姓名也知道信谁寄来的。写那笔漂亮毛笔字的,除间官中尉无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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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疏函候,深以为歉,间宫中尉写道。语气依然那么谦恭那么彬彬有礼,读之我倒有些歉然。
久怀唯此必写必说之念,无奈碍于诸多缘由而始终无力对案提笔,迟疑不决之间今载亦将倏忽逝去。自己也马齿徒增,已为不知死之何时而至之身,再无法久拖下去。此信或许意外冗长,但愿不平添麻烦。
去年夏天去府上递交本田先生纪念物时我向您讲述的蒙古之行的长话,坦率地说,还有下文待续,称之为后话亦未尝不可。去年提起时我之所以未能将后半部分一并推出,里面有几点原因。其一是因为集中说完话未免过长。不知您是否记得,当时我不巧有急事要办,没有时间全部说完。而与此同时,心理上我也没有完成将后半部分向别人如实说出的准备。
但同您分手之后,我以为还是把眼下的事统统放下,连同真正的结局毫不保留地如实讲给您为好。
1945年8月13日我在海拉尔郊外激烈的攻防战中给机枪子弹打中倒地之际,被苏军T34坦克的履带碾去了左臂。昏迷不醒中被运往赤塔苏军医院,在那里做手术剩得一命。上次我也说过,我是新京参谋本部兵要地志班的人员,上边已决定一旦苏联参战立即撤往后方。但我宁愿一死,志愿转入国境附近的海拉尔部队,率先手持地雷朝苏军坦克队扑去。但如本田先生曾在哈拉哈河畔向我预言的那样,我未能轻易死去。命未失掉,只失掉左臂。估计我率领的连队在那里无一生还。虽说是依令行动,实质上无异于无谓的自杀。我们使用的小小不然的手提地雷,在大型T34坦克面前根本无济于事。
我之所以受到苏军周到的治疗,是因为我昏迷不醒时用俄语说了梦话---是我后来听说的。上次也说过,我有一定的俄语基础,在新京较为空闲的参谋本部服役期间又不住地磨炼,到战争末期已经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了。新京城住有不少白俄人,又有年轻的俄国女侍,不愁找不到人练习口语。结果人事不省时顺嘴说出。
苏军一开始就打算占领满洲后把俘虏的日本兵送去西伯利亚进行强制劳动,一如欧洲战争后对德军采取的作法。苏联虽然取得了胜利,但经济由于长期战争而面临严重危机,所有地方都有人手不足问题。首要任务之一就是确保作为成人男性劳动力的俘虏。为此势必需要很多翻译,但数量远远不够。惟其如此,才优先把我送去赤塔医院,以不让可能会讲俄语的我死掉。假如我不冒出俄语梦话来,肯定被扔在那里不管很快一命呜呼,连个墓标也没有地埋在哈拉尔的河边。命运这东西委实不可思议。
我作为翻译要员受到严格的身份审查,又接受数月思想教育,之后被送往西伯利亚煤矿。那期间的详情就不细说了。学生时代我偷偷看过几本马克思著作,总体上并非不赞同共产主义思想。但现在若要我全面信奉,我则受阻于我所见过的太多东西。由于我所属的部门和情报部门的关系,我十分清楚斯大林及其傀儡独裁者在蒙古国内实行怎样的血腥镇压。革命以来他们将数以万计的喇嘛地主及反对势力送进收容所无情除掉了。在苏联国内的所作所为也完全如此。纵然对于思想本身我可以相信,也无法信任将这一思想和大义付诸实践的组织和人。我们日本人在满洲干的也不例外。在海拉尔秘密要塞设计和修建过程中,为了杀人灭口,我们不知杀害了多少的中国人!这点你肯定无从想象。
况且我曾目睹苏联军官和蒙古人活剥人皮的地狱场面,其后又被逼进蒙古一口深井,在那奇妙而强烈的光照中半点不剩地失去了生之热情。这样的人如何能相信什么思想什么政治呢!
我作为翻译在下矿干活的日本俘虏兵和苏方之间充当联络员。西伯利亚其他收容所情况如何我不知道,但我所在的煤矿每天都有人死去。在那里死因无所不有:营养失调、剧烈的体力消耗、损顶事故、冒水事故、卫生设施不足造成的传染病、难以置信的冬日严寒、看守暴行、对于轻微反抗的残酷镇压,还有日本人之间的致命殴打。人们有时候相互憎恨相互猜疑、战战兢兢。悲观绝望。
每当死者增加、劳动力数量渐渐减少,便有新兵不知从哪里由火车悄悄拉来。他们衣着褴褛骨瘦如柴,其中两成受不住煤矿剧烈的劳动,不出几个星期就死掉了。死后统统被投进废弃的深竖井中。几乎所有季节都冰天雪地,掘墓也掘不了,锹尖根本进不去。废井于是成了最佳墓场。又深又暗又冷,一点味儿都没有。我们时常从上面洒石灰。快填满时,便从上面封顶一般扔上扔石块,转移到下一个竖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