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活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死去。他死时我也未能参加他的葬礼。那时我正在外流浪。
安葬外公时父亲去了。躯体已经干枯的外公被白布以盘坐的姿态包扎好了,从舅舅和父亲的手里徐徐降入坟坑。坟坑里放置着桶状的棺材。舅舅和父亲又全力在外公头上盖上棺盖。棺盖落下时清丝严缝,发出一声闷响。这时太阳还没有起来,坟边的新土上凝着轻霜,稀落的鸟鸣声又薄又脆。而外公的灵魂肯定早巳升到高处,看着太阳升起,然后把光芒投射到送葬的人们仍然需要阳光来温暖的躯体上。
舅舅好几次对父亲欲言又止。
父亲说:“你算对得起他了。”
“我对不起你。”
父亲“哼”了一声。舅舅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除了那件事我是无所牵挂了。”
“还有你的儿子要你牵挂呢。”父亲冷冷一笑,然后踏着寒霜扬长而去。他身后正传来人们往坟坑里填土的沉闷声响。
四年前,舅舅终于离开了色尔古村,去原先待过的庙子里做了喇嘛。
舅舅终究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就要启程回城了。
父亲带着得意的神情望着我,他对母亲说:“看看你们家族的人吧,哪一个曾经有过出息?你看我儿子。阿来是我们若巴家族的人。所以你哥哥不好意思来看他了。”说这种话的要不是我父亲,我会用拳头让那脸得意之色消失得干干净净。
但我只能别过脸对母亲说:“告诉舅舅,下次回来我到庙子上看他去。”
父亲哼哼一声,站起身来,上楼睡觉去了。
这时一个模样清秀的小伙子进屋来了,他吐吐舌头,问:“姑爷睡了吗?”
“睡了。”母亲说。
他坐下来,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了,只是在我说话时不断地露齿微笑。坐到深夜,他又笑笑,站起身来走了。
母亲说:“这就是你舅舅和麻风女人生的娃娃。”
第二天早上,我这个表弟又来为我送行。
我请他原谅我父亲的乖戾脾气。他清清爽爽地一笑,说:“亲戚们的脾气我们都是知道的,雍宗姑爷就是那个脾气,心性高傲的人都是那个脾气。”他还说,我的父亲比他的父亲聪明。
他的话使我心中宽释了许多。
最后,他拿出一架照相机,要和我合影留念。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他邮寄的没有附信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和他的合影;一张是舅舅身披装裟的照片。我没有留意自己的形象,那形象里肯定留有父亲那种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看得过于严重的痕迹。表弟那一副单纯的笑意叫我想起早年舅舅的笑容。照片上的舅舅却瞪呆了眼,木然地张开了嘴巴,似乎到了老年,才意识到人生的复杂,对世事感到茫然。
舅舅和父亲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