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讲一个吧。”桑蒂捅捅前排座位上的老记者。
“讲一个?”
老记者正望着前方无垠的青空出神。自己这两三天来一直在讲——那时这些故事的经历者是多么年轻!你策马走进水草地,还不及走出一箭之遥,蹄窝里就浸满了水。或者清澈纯净,盈盈的;或者浑浊腥臭,沉沉的。你在初春时节徒步爬上小山峦的阳坡,又跑下积雪的阴坡。一串串长长的足迹就永远留在那些积雪中了。那些积雪在阳光映照下,闪烁着暗绿色的光芒。
“讲一个故事。”年轻人固执地说。
“故事。”他漫应一句,却没有任何行将开口的迹象。他伸手把座前的扶手攥紧,随即又慢慢松开。那灰黄色的铁扶手上便泛起微微发白的汗渍。他又用更大的劲头把铁杆攥紧。车轻快地向前滑行,道路有节律地起伏在无垠的草原上,越来越窄,越来越飘忽,终于在微微泛出一道紫色虚边的绿光之中隐没了。一阵震撼轻轻地透过整个车体。车首稍稍昂起,蒙蒙中的地平线迅疾地横移过来,横陈在四个小小的车轮底下;一时,车首下俯,顺着河岸沙沙滑行,那地平线又渐渐退向深远,重新显得浑然而又迷茫。这种景象使他心里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愤怒。他举起双手,摊开在眼前,似乎并不明白这一切为何同生活中那些美妙的事物是如此一样,在行将举手可及时又猝然远逝……似乎不知道是该超脱到把这一切仅仅当成一种美妙的幻觉,还是该不相信自己的力量。
一阵疾风掠过。带来成堆成堆的乌云,翻腾,汇聚,又渐渐弥散,大片大片地吞噬掉晴蓝的天空。
司机低声发出咒骂。
“暴风雪?”桑蒂不安地在后座上扭动起来,“我们遇到暴风雪了?”脸色更加苍白,眼里却不断闪出兴奋的亮点。
司机揿动喇叭,刹车、加油、刹车,避过正急急横过马路的一大群牦牛:“这也值得大呼小叫,你不是说你是草原人?下次你也有故事讲了。”牦牛群斜剌里穿过闪着磷磷幽光的草浪。汽车在愈发强劲的风中艰难地逆行。
“四档……”
“……只能走三档了。”
“三档。”
司机口中不断抱怨这鬼天气,脸上的神色却非常自得。车顶的帆布篷被风拍击,凹下又鼓起,发出难听的扑味扑嘛的声音。
“这车好慢。”
司机转头狠狠白了桑蒂一眼。
“我讲一条狗的故事。”老记者突然说。
司机笑了:“草原上狗的故事多。”
“狗故事?啊!杰克·伦敦的小说!在暴风雪中讲故事!”
司机皱紧了眉头,猛地摁响喇叭,桑蒂住了口,舞动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放下。云团正海浪一样横过车顶。车身在逆风中猛烈震动。远方的地平线已经消逝了,沉入了黑云可怖的深渊。叫人听见一些本不可能听到的无奈的愤怒与沉重的呻吟。
于是,他讲起安公多草原上那只名叫卡甲的狗。这是一条与主人同名的狗,意思是飞贼。桑蒂说自己就是那个草原的人。汉族司机冷冷地说:当然了。但你只能说你父亲是那个草原上的人。那次,我开车接他出来当干部,因为他给工作队带路给割去了半个耳朵。
“那是一条和主人同名的狗。”老记者着意强调这一点。“很厉害。有一天,一个有好马的汉子想来买走这条狗。”
买主说:“这狗不好。”
“我倒要请教了。”主人把帽子按在胸口上,稍稍弓弓腰。
买主摊摊双手,也弓弓腰,表示答过了礼。
“它多高。”主人拍拍昂到自己胸前的狗脑袋。
“高了跑不稳。”
“大。”主人把狗牵到牛栏旁,和两岁口的小公牛放在一起。
“笨”
主人这才把帽子扣上头顶,击击手掌。狗一下虎踞在地上。主人又把蛇一样盘曲在地上的牛皮绳的一头提起,大挥臂一抻,皮绳一下绷直,悬空。他再一挥手臂,侧身,俄坤那一头系着的沉重铁锥便旋舞起来,闪着银光,发出嗡嗡的声音。舞动中,他又一节节把皮绳收拢,最后那铁锥便沉沉地垂在他手腕上。皮绳一圈圈也在手臂上缭绕得相当整齐。他又一扬手,铁锥直奔买主心窝。买主这时已经上了马。他偏偏身子,铁锥刚好在肋旁悬停了一下,被他反手接住。
“好手。”买主用手抬抬帽子。
“你也一样。”主人也抬抬帽子。“我放狗了。”
“放。”
“拖不下你不是好狗。”
“这马淌子最快。”
“被你打伤了也不是好狗。”
“没有我打不中的狗。”
买主从鞍下抽出俄坤舞动起来,身体四周一道优美的圆弧灿灿地闪烁,发出低沉的啸叫声,一扬手,尖铁锥深深楔入栅栏的木桩。主人把狗牵到木栅旁,那高度正好是狗脑门的髙度。
雷声正沉沉地响起,从头顶滚滚而过。几颗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一道铁灰色的光瀑从天空垂落,笼罩了一座小山丘,继而又移到河面上,河水像煮开了似地翻滚,反射出来的强光,白花一片灼人眼目。汽车猛地冲进太阳光瀑里,停下。光柱猝然向着远方移去。一只鹰随着滑翔,它就那样悬浮着,平伸着翅膀,一动不动,俯视着被光柱照射得几乎透明的翠绿草滩。
一道更为宽大的雨帘迅疾地垂落下来。豆大的雨点在草滩上溅起一阵水雾,空气也变得清冽了。一次巨大雹灾的危险解除了。好。三个人都仰靠在座椅上长舒了一口气。好了,那些白色帆布帐篷,那些黑色牛毛毪子帐篷不会被砸穿了;那些幼畜不会被砸伤;那些饱含鲜美汁液的苜蓿、燕麦不会被狂暴地给践进泥里。整个夏季将能看到芬芳花朵,听到牧歌与五音笛声。这时,车身周遭哗哗的雨声中,又掺和进汩汩的流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