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大难受。我快死了,我不能再在这世界上呆多久了,天使我……”说了又仿佛苦笑。但脸上的筋肉,对于这种表情也不相宜了,在这时病人只鼻中微有笑声,他接着,摇头,忽然又把眼用力一闭,表明苦楚在这个可怜人身上,在死去以前,是还不断抽打着这病身的。
女人把手去摸病人的额角,额上全是汗。病人觉到了,才象知道身旁还有女人在,又幽幽的说道:“谢谢你,谢谢你,为什么你不去睡?”他又望众人,“为什么你们都在这里?”
女人含了泪,象做母亲的声音,说,“天气早,还不到睡的时候。”
“睡了吧,睡了吧,都去睡好了。白生,白生,你在这里陪陪我,让姑姑去睡。我人清醒了,好多了。我也要睡一会会。
女人见病人忽然清醒许多了,又见到另外两个男客已倦得要不得,身子在那里摇,不大好意思要这些人熬夜,所以也顺着病人说,“大家去睡睡好了,睡好了,白生,你照灯,引宋先生伍先生到后楼去睡。”
“不要紧,我们不倦。”说这样话的汉子中之一个,话一说完就打了一个呵欠。
另一个正想说话,却也为一个呵欠打住了。
那穿中山装的年青客人,望到这情形,也就说,“大家休息休息去!人既清醒转来,无妨了,天气还早,不如到床上去靠一下。”
“不要——”说到两个字,却又为呵欠扼着喉头了,这人索性不说了,轻轻咳嗽,似乎这样可以把困乏赶走。
两个女人同那个名叫万里的客人,都不由得不笑了。那年青一点的女人,就嗾白生拿蜡烛,这两个男子见白生在门口等候,只得随了白生到后房去了。
房中到剩四个人时,病人似乎更清楚了一点。他象奇怪今夜的情形,不明白大家来此理由。
“为什么要他们来熬夜耽搁睡眠呢?他们大家白天都有事做,忙,我不要他们陪!”
女人不好说是因为病已近于无望,就说他们来不多久。
病人又望那年青一点的女人,说,“五妹,你为什么又从工厂回来?”
女人说,“今天是礼拜。”这话自然是谎病人,因为病人已烧得糊糊涂涂,且极容易生气,说是礼拜,则不做工也无妨了。
病人就望到他的妹妹,象要在这女人脸上找寻一样东西。
大概是被他找到了,略带了点怨声,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是礼拜也应当读书,你不读书怎么得了。我要你念那本书念过了没有?”
“念过了!”
“多少呢?”
“念完了,我的笔记也写好了,明天我给你看。”
女人的谎话还没说毕,邻家院子里忽然燃起了爆仗,毕毕剥剥响起来了。声音的骤来,使病人一惊,病人在不断的响声中闭了目想了一会,才从记忆上找回过去的日子,知道今天是除夕了,从除夕上又才记起一件事来,于是他把那穿中山服的男子瞅着了。他想用手去拉那男子,使头就傍近床边来好说说话,手却伸不出。女人见到情形以为是病人要想翻一个身,就忙将病人身上的棉被提起,伸手去扶病人的肩。
“不要你!不要你!万里,……万里,……你来,近一点,我问你。……今晚难道是除夕吗?”
客人不作声,不知如何答应病人。正在这时节,邻院一个子母炮又咚的响了起来。
“今天是除夕!五妹,告我,是不是呢?”
那年幼女人就点点头。然而望到客人的颜色,则又马上明白自己做了错事,悔也悔不及了。
病人又向客人问,“万里,是不是呢?”
客人只好点头,说,“是的,是除夕。”
“除夕!你忘了我们说的那个……”
客人不作声。
“怎么?万里,你忘记了吗?”病人忽然眼睛有了光辉,说话声音也清朗许多了。
客人到此,目击到病人的兴奋,却冷静安详的答道,“明士,我没有忘记。凡是要办的,我们已经办了!”
“当真么?”
“我什么时候谎过朋友?”
“我的天!你真是人!告我怎么办的!”
客人头略回,不让女人见到他的脸,说,“事情成功了。
天意帮助了我们,我们计划做得非常顺手。“
病人见到客人的样子,明白了所说的不是谎话了,忽然象得了一种意外的气力,挣起身来,把客人的头颈抱定,发狂的乱吻。女人忙去解除客人困境,且同客人把病人放倒原来位置后,又给了病人一杯水喝。
病人虽然躺下了,仍然挣扎着要坐起来,询问客人所作的事详细情形。客人则仍然冷静如常,且见到病人如此精神兴奋,反而将眉更聚拢了一点,病人把水喝过,稍稍停顿,人较镇定了,就望客人微笑,“告诉我,是不是当真成功了!我要明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