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些糖果，我一直舍不得吃，将它们和那张小昂叔叔送给我的画像放在一起，搁在枕头下面。
每天夜里，有星星和月亮的时候，我就摸出它们来看一看，亲一亲，和他说说话，给他讲我在学校里的趣事：小惠那猴子精当体育委员了，小芹却当小老师了，早自习和午间自习的时候，张老师常常自己在办公室里改作业，而小芹就拿着一根教鞭在黑板和讲台中间走来走去，神气地带着我们读拼音字母和阿拉伯数字……第一次期中考试，我的语文和数学居然及格了，爸爸妈妈也很高兴，奖了我一个烤红薯……
打雷闪电的夜晚，它们更是我的护身符，我紧紧地把画像抱在怀里，将糖果就着糖纸咬在嘴里，就什么也不会怕了。那些风雨，被我想象成小昂叔叔豪放可亲的笑声，似乎还听见他又凑在我耳朵边叫我“世上最笨又最可爱的孩子”，那些霹雳和闪电，也被我想象成他温暖而白净的大手，似又看见他背着画板从前面向我走来，轻笑着说：“来，小宇，让叔叔替你挑水回家吧……”
那些彩色的糖纸，挂在窗台上，风儿一吹，就碰着了窗棂，“沙沙”地响，摇曳着，却成了我那时眼里唯一的美丽的风景。
那是我童年最瑰丽的梦啊！
要是没有它们，我的每个夜晚应该都是黑白的吧？黑的是夜，白的是空虚。我常常想，谁叫我那么笨呢？
6
1993年，李春波一曲《小芳》唱红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时候，很多当年的知识青年又从城里回乡下来“探亲”的来了。其中，当然也有小芹那结婚又离了的妈妈，只是，朱老师又已经另外成了家，新妻子对小芹一直很好，所以小芹也故意牵着男朋友的手在亲生母亲的面前缠着后母“妈妈”长“妈妈”短地叫得可亲热了。只是，等她妈妈一个人黯然神伤地强颜欢笑着猫腰钻进特意租来的的士（有人说那是她老总的车，她是老总的秘书兼小蜜，也许吧，看上去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而且其余知青看她的眼神都满是嘲讽似乎他们不是一路人也不是一起来的）后，看着TAX绝尘而去，我却看见小芹趴在她男朋友的肩上，肩膀又一耸一耸的，就跟那年她妈妈跟朱老师离婚时我看见她趴在樟树上哭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昂叔叔，你和小刘阿姨也会回来“探亲”吗？那段时间，我每个周末都会乖乖地坐车赶回家，还是一个人。那时，我因为没考上大学，跟一个亲戚在城里的照相馆学了一年的照相，积攒了点钱后，就也在城里找了个相对还算繁华点的地儿租了个旧木楼，也开了间照相馆。那张小昂叔叔曾经给我画的画像，早被我翻拍成黑白经典照片，挂在墙上。很多人进来，都指着它，叫我也给他们拍一张那样的怀旧照片呢！可是，他们不知道，最初，它是一张真人画的真人素描，只是，那个画师的孩子应该也有好大了吧？而那个画像上的缺了两颗门牙的小女孩，就是现在照相馆的女老板我！
每一次“咔嚓”按下快门的时候，我的眼前也会常常浮现一张年轻白净的笑脸，他似乎在微笑着问我：“小宇，你长大了！”是啊，小昂叔叔，如果，我们同时走在街上，你一定不认识我了吧？可是，千万人中，不管你变成什么样，留没留胡子，我相信我都还是会一眼认出你来……或许，这也是我为什么非要选择在城里开照相馆的原因之一吧？我隐隐地希望着，总有一天，我和那个干干净净喜欢笑喜欢帮我喜欢买彩色糖果给我吃的小昂叔叔会来个不期而遇……我只能这样了。因为，自那些知青走后，他们就很少回来了，一个个都如石沉大海，《孽债》和《年轮》里面不都写得很清楚明白吗？他们回城以后又要找工作又要养家，都挺不容易的……
可是，千万次地穿行在各条大街小巷，去采风或上门帮人照相，或去菜市场买菜，或去逛街……也千万次地回眸，常常错觉这一回头，就能遇见那张熟悉而亲切的笑脸，却千万次地失望，小昂叔叔就跟村东头的小河流水流走时带走的浮萍一样，始终不曾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面！
这回，小昂叔叔，你该露一下面了吧？我默默地想。
然而，一批又一批的知青来了又走，就是没看见那个被我牵肠挂肚的小昂叔叔。
直到1994年的秋天，就在我几乎以为我再也不会有小昂叔叔的消息了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我从城里打了一辆的回来。车子刚刚停下，我前脚刚踏出车门，就看见敞开的大门口坐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她正侧着身子跟坐在对面的母亲说话，那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不，一定见过！我一面想着，一面把高跟鞋踏得很响，希冀她转过身子来好让我早点看见那张脸。果然，她听见了，或者她也一直在等待吧？天，是小刘阿姨！
“小刘阿姨！”我惊叫一声，像遇见了最亲的亲人一样跑过去，扑进了闻声而站起来的她的怀里。
“看来，小昂没白疼你……”小刘阿姨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和背，柔柔地说，可是，我却有种奇特的感觉，那语调……不，我不应该那么想，小昂叔叔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会……
“小宇，快放开小刘阿姨，让她坐。”妈妈客客气气地说，眼神也有点怪怪的，还有点红，像刚刚哭过。
这是怎么了？我笨，猜不出，于是就听话地放开小刘阿姨，静静地在另一张离她很近的椅子上坐下来。
“小宇，这是你小昂叔叔叫我交给你的东西……”小刘阿姨递给我一个画夹，这是小昂叔叔曾经经常背在背上到处画画的画夹啊，他从来不离身的，现在却叫小刘阿姨交给我，难道他不画画了？
我疑惑地看着小刘阿姨，但还是乖乖地接过了画夹，并在小刘阿姨的示意下打开了画夹。天啊！里面这么多个小小宇：挑水的、在小路上蹦蹦跳跳的、在樟树上顽皮地吊着树枝的、在山顶上对着山下大喊的、在雨水里赤着脚打水玩的、仰着头张开手拥抱太阳的……顿时，我的脸上也热热的、红红的，小昂叔叔，你什么时候把我观察得这么仔细的？并且还凭着记忆把这些“我”全画了下来，而且越画越像！在那个我们还没有钱照相的年代，现在这些镜头可都是最最珍贵的宝物了！
“小昂叔叔呢……”虽然有些艰难，但我还是问了，问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小刘阿姨注意了没有又会不会乱想，可是我管不着了。
“他……在这里。”小刘阿姨又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相册。
我打开相册，里面是小昂叔叔从小到大的一些照片，有他中学时候的，也有他和小刘阿姨结婚时候的，还有他们一起恩恩爱爱抱着小孩子照的全家福。我默默地看着，静静地与他对视，感觉他的那些微笑跟我每天一出门就见到的阳光是多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