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闲话一
我预备在我活着的日子里,写下几个小说,从三十岁起始到五十岁止,这二十年内条件许可当把它继续完成,我将用下述各样名字,作为我每个作品的题名。
一、黄河,写黄河两岸北方民族与这一条肮脏肥沃河流所影响到的一切。
二、长江,写长江中部以及上下游的革命纠纷。
三、长城,写边地。
四、上海,写工人与市侩对立的生活。
五、北京,以北京为背景的历史的社会的综集。
六、父亲,纪念我伟大抱负的爸爸。
七、母亲,纪念我饱经忧患的妈妈。
八、我,记述我从小到大的一切。
九、她,写一切在我生活中对我有过深刻影响的女人。
十、故乡,故乡的民族性与风俗及特殊组织。
十一、朋友,我的债主和我的朋友,如何使我生活。(这是我最不应该忘却的一本书。)但是,看看这一篇生活的账目,使我有点忧郁起来了。我已经写了许多文章,还要写那么些文章,我到后是不是死在路边还得请朋友去赊一具棺材?同时我在什么时候死去,是不是将因为饥饿或同饥饿差不多的原因?我曾答应过一个在北京协和医科大学学医的朋友,在我死后把尸身赠给他,许可意随他处置,我是不是到那时还能好好的躺在北京一个公寓里或协和的地下室咽那最后的一口气?想到这些,我又觉得我最相宜的去处,倒是另外一个事业了。
我最欢喜两件事情,一种是属于“文”的,就是令我坐在北京琉璃厂的一个刻字铺里,手指头笼上一个皮套儿,用刀按在硬木上刻宋体字,因为我的手法较敏捷活泼,常常受掌柜的奖励,同时我又眼见到另一个同伴,脸上肮脏,把舌子常常掉在嘴角上,也在那里刻字。我常常被奖励,这小子却常常得到掌柜大而多毛的巴掌。还有我们做手艺是在有白白的太阳的窗下做的。我仿佛觉得那些地方是我最相宜的地方,同时是我最适当的事业。另外我还想到一种属于“武”的生活,上海民国路有些小弄子里,有些旧式的铜匠铺,常常有几个全个身上脸上黑趋趋的小子,嘴唇皮极厚,眼睛极小,抿着嘴巴,翻动白眼,伸出瘦瘦的胳膊,蹲身在鹤嘴口旁捶打铜片,或者拿着铜杆儿,站立在镀镍的转轮边,一条长长的污浊的皮带,从屋梁上搭下来,带着钢轮飞动,各处是混杂的声音,各处是火花。这些地方也一定能作我灵魂的住宅。
如今这两种生活都只能增加我的羡慕,他们的从容,在我印象中,正如许多美丽女子的影子在许多年青多情的男子的头脑中,保留着不能消失,同时这印象却苦恼到灵魂的。
我的文章,是羡慕这些平凡,为人生百事所动摇,为小到这类职业也非常的倾心才写出的。记得在上海时,有一个不认识的人,给了我一个信,说是十分欢喜我也同情我作品,要约我见一次面。我自然得答应,把回信寄去,不久这个朋友就来了。来时出我意外的,还带了他一个风致楚楚的太太来。我的住处楼下是一个馆子,自然在方便中我就请他们喝汤吃菜。(这太太的美貌年青,想起来很有点使我生气。)两夫妇即刻同我那么熟习,我还不大明白这个理由,便是我文章作成了这友谊。到后他们要我带他们到一个最有趣的地方去玩,我记起了爱多亚路萨坡赛路口一个铜作铺的皮带同转轮同那一群脏人了,就带着这年轻夫妇到那里去,站到门外看了半天。第二天,这朋友夫妇以为我“古怪有趣”,又来我住处。这一次我可被他们拉到另外一个好地方吃喝去了。回家时,我红着脸说,我不习惯那个派头,我不习惯在许多体面男人女人面前散步或吃喝。他们更以为我“古怪有趣”。我们的友谊,到现在还保持得很好,上面那些话,这朋友见到,他是不会生气的。不过我的兴味同社会上层的人就距离得那么远,我的忧郁,什么人会知道?
一九三一年六月十日作
甲辰闲话二
我的疑心病到近来真已无药可以医治了。让我作一个比喻,一只被人打过一次的狐狸,平生仅只被人打过一次,从此对于人自然就不大放心了的。尤其是对于那些仿佛很有一点不同气概的人,它总愿意同他远一点。我许多地方都好象一只狐。过去生活并不止打过我一次,所以我把享受别人的友谊同尊敬的权利完全失去了。不要笑我,这事已够悲惨了的。
有一个听人说了差不多十年的“聪明体面”人,我因别的一个机会见了,那时心里想,这可太幸福了,因为许多拜佛的人,是以见到一次他所信仰的佛为荣幸的。往年活佛到北京时,许多蒙古人倾家来见一次活佛,到回去时连路费也没有,但他们还很快乐。宗教的倾心,其中原包含一种奴性的皈依,我对于好些女人差不多也是如此。可是人家一开口就说我的文章,我在卑微里放光的灵魂,即刻为这出于意外的事感到不幸了。我疑心人家是特意来制造一套精致的废话,来娱乐我这寂寞寡欢的人。我能比任何人还善于体会别人的友谊,但我照例还要疑心别人对我所说的是一种废话(凡是说到文章的,我都认为是废话)。这小丑人格,原同我外表不十分相合,所以别人照例也绝不知道我如何怀着无用可怜的心情,希望人家不用这样太虐待我的。别人坦白的言语,窘我到只想躲避生人,同时也就使我同一些熟人永远不能相熟,这狐狸兽类性格的形成,容我去分析,结果我便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十分觉得可哀。习惯于穴居独处的理由,除了我自己能明白,此外是没有可希望了的。
又如最近我到过一个人家去,这人是我六年前便同他一个弟兄非常熟识的。机会自然仍得谈到文章,我一面勉强吃喝,一面就只想逃走,总觉得这不过一种圈套,有意抛过来便落在头上。若不同我说到这些事,我还一切自由,毫无拘束,一开口,即由于这“友谊”成为“灾难”,当前的景况,全觉得不容易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