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诸如此类的悲惨故事,我和你一样,永远无法理解一个人竟会如此残暴。同时,整个乡村社会,都以法律的缺失和道德的冷漠,为这种针对女性的侵害提供了可耻的默许。
我那年轻的祖母决定自杀,在一个月光如银的夜晚。她拿起一根崭新的棕绳,来到果园。乡村的夜晚一如既往地宁静。她站上凳子,将棕绳的一端丢过树枝,与另一端打成一个死结。她将绳子在自己的脖子上绕了一圈,果断地蹬掉凳子。血液涌上脑颅。她觉得窒息。一种解脱苦难的愉悦在她心头萦绕。可是,一阵微风吹过,棕绳断了,就像有人用锋利的刀子砍断了一样。她坠落在地,只能无声地哭泣。那一夜,我祖母体验到某种神灵的临在。她只好继续活着,继续被间歇性地殴打,继续被无休止地咒骂。大概是在一年之后,她又一次选择自杀。
这一次,是在仲夏,全家人在地里收麦子,她借口要回家做午饭。整个村庄都是阒寂的,因为人们都在田野里收麦子。她吞下一块鸦片。你知道,那是民国年间,距离19世纪下半叶东印度公司向远东倾销鸦片的年代并不遥远。罂粟的种子扎根在中国的土地上,就像毒瘾深入到一个人的肌体。那时候,罂粟种植是合法的,至少在我的故乡是合法的。很多男人吸食鸦片。女人和孩子用鸦片来镇咳和止泻。
写到此处,我顺便搜索网络。维基百科在“鸦片”词条下对其危害的说明中有这样一句话:“过量使用造成急性中毒,症状包括昏迷、呼吸抑制、低血压、瞳孔变小,严重的引起呼吸抑止致人死亡。”
那个遥远夏天的下午,我的曾祖父口渴难耐。他离开田野,回到家里,想要喝一些浆水。浆水是由煮熟的蔬菜加上开水经过发酵而形成的一种带酸味的饮料,储存在水缸里。我祖母昏迷在地,口吐白沫。我的曾祖父迅速判断出这是由于吞食鸦片所致。他从鸡窝里掏出鸡粪,并用浆水将其灌入我祖母的胃里。我祖母开始呕吐。
两次自杀未遂,我祖母决定顺服命运的安排,像一颗行星,在她既定的生命轨迹上运行。她一口气活了九十岁。这中间,她还经历过1960年的大饥荒。我祖母居住的村庄,将近一半的人被饿死。她侥幸活了下来。她还患过一次眼疾,致使右眼珠爆裂。在很多次的讲述中,她将这次不幸的眼疾归咎于我们家那位暴戾的家神。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从梦中醒来,看到祖父跪在炕前的空地上,对着虚空中的家神祈祷。他祈祷家神以其透明的暴力加诸那些被他诅咒的仇人。
三
小说《百年孤独》中的祖母乌苏拉,是一个无怨无悔的老祖母,是一个所有人都可依偎的老祖母。她用双手来弥补男人用仇恨和战争不断毁坏的家园马贡多。她用一颗坚韧而纤细的心,缝合了嫉妒对爱情的伤害、偏狭对友谊的伤害、冷漠对亲情的伤害、时间对世界的伤害……作为作家的马尔克斯满怀伤感的情绪,一再突破生理规律的限制,推迟了乌苏拉的死亡。她眼看着快要不行了。她躺卧在床,观望着支离破碎的家园,于是就再次从床上爬起来。她双目失明,但她依然在黑暗里触摸着黑暗的声音学会了行动自如。最后,她的身体缩小成一点点。
我相信,马尔克斯和我一样,渴望永生的奇迹就在乌苏拉身上发生,因为她是我们人类的最后一位老祖母,是我们最后的家园。她活着,我们就不孤独。真正的百年孤独是从乌苏拉死亡的那一刻开始的。如果说乌苏拉死亡之前的百年孤独,是属于布恩迪亚家族的话,乌苏拉死后两百年或者永恒的孤独,是属于我们全体人类的。乌苏拉死的那一天,正在写作《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扑在床上,痛哭失声。他不得不用哭红的眼睛对着买菜归来的妻子梅赛德斯哽咽地说:“乌苏拉死了!”
我和马尔克斯不同。我希望我的祖母早点死去,以便她解脱深重的苦难。可是,她的生命那么坚韧。直到2008年,有天晚上,我梦见祖母光着双脚站在故乡那间破败的厨房顶上。屋顶已经破漏,她用双脚搅拌着稀泥,企图弥补屋顶的漏洞。气候寒冷,她在风中打着哆嗦。看到这幅场景,我有一种揪心的难过,竟在梦中哭了起来。梦醒之后,我打电话给父亲,询问祖母是否得病。父亲撒了谎。他撒谎是担心我会赶回老家而无法照顾襁褓中的儿子。我妻子刚刚生完孩子。对于父亲的谎言,我可以理解。我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一次,我的祖母该到离开人世的时候了。
临近春节,到处都是交通堵塞。我乘坐飞机,从青岛飞往西安,再从西安搭乘长途巴士到达兰州,接下来还要乘坐巴士从兰州到陇西。我花了三天时间,方才赶到家里。祖母躺在床上,一会儿神志清醒,能够认出她远道而来的孙子,一会儿意识模糊,像是陷入沉睡。卧床一百天,这个从未吃过药打过针住过医院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接受了乡村医生简单的治疗(为的是减轻肉体的痛苦)。
终于死了。一个人沿着预定的轨迹(伊斯兰哲学所谓的前定),以无可更改的准确性,结束了生命。从我祖母的自杀——徒劳的反抗——不难看出,人生就是一出埃斯库洛斯笔下的悲剧,是二律悖反中一次无选择性的选择。俄狄浦斯的命运其实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注】本文原标题为《一则迟到的讣告:关于我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