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却像出席谁的生日宴会,或者是自己过生日,在家门台阶前迎候客人一样弯腰,不断微笑。并成功地引来了老人和女人们同情的叹息。他说他老实交待打仗的事情,这又引来了一部分不明是非的年轻人的欢呼。当然,一个反革命分子如此猖狂是难以容忍的。当即几个人冲上来将他打倒在地。夏佳清楚地分辨出棍棒、拳头、脚落在那个家伙身上的声音。他害怕得浑身打颤,但同时又感到高兴万分,因为他想起这个家伙初来乍到时对秋秋那些不客气的话语。夏佳已经隐隐感到这个家伙的到来对他形成的威胁。从昨天晚上开始,接连发生的几件事情,已经使他晕头转向了。接下来,人们退下去,不知又过了多久,开会的人们又散去了。
这是在村中小广场上。
夏佳又听到四周的野地里传来一阵嚓嚓的声响。夜晚也显得十分晴朗。借着那大堆篝火的余光,他看见昂旺曲柯半边脸上沾满了灰尘和黑色的血浆,但就是这些也未能掩住他脸上那道伤痕。秋秋跪在他身旁,一只手臂伸在脑袋下做成柔软的枕头。
夏佳并没有手脚无措,他抬头又望见满天闪烁的星斗。而且还感到那些星斗在头顶的天空中缓缓旋转。
昂旺曲柯呻吟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看秋秋和夏佳,忍住疼痛哼哼地笑了。然后自己撑持着站起身来,说:“回家里,回家去吧!”
就这样,这个人就自自然然地成了这个破落家庭的一员。他说,既然当初是秋秋的丈夫鼓动他参加叛乱,那么,因为这个他坐了监牢,家产也早被悉数没收,他不住在这里又该住在哪里呢?一进屋子,他走到主人位上坐下,口中的话语一直没有停歇。
“有酒吗?”
秋秋摇摇头。
夏佳说:“这么多话,好像一回来就没有挨一顿痛打似的。”
昂旺曲柯以颇为不屑的口气说:“这么多年,我每挪换一个地方,都要收受这样的见面礼。难道我不是回到了家乡,身边还有朋友的老婆和儿子。难道我不是从冰凉的水泥牢房里出来,身边有了温暖的火塘?”他这几句愤怒中夹带着真情的话语使秋秋热泪盈眶,夏佳也发觉自己被感动了。可是,这个人却是不要人为他感动的,他口气一变神情也变得刁怪了,“只是没有酒,只是这个女人还没说是我的女人”。
然后,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的食物了:一块烤麦面馍,一壶茶,一丁儿点酥油,几瓣大蒜,几块煮熟的土豆,外加一小碟盐。吃完这些东西,他说:“不要那样看我,有牲口的气力就有牲口的胃口。庄稼人嘛,有气力就可以好好吃饭了。”他说话时,只要不用戏谑的口气,就有一种动人的沙哑。
沉默了一阵后,他又问:“我跟谁睡觉?”
秋秋把夺科推到他跟前:“跟他。”
昂旺曲柯的一只大手轻轻捏住孩子瘦小的手臂,一只手拨旺了火,上下打量。望到那双鼓突的鱼眼时,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当然也知道在柯村关于家族兴衰的种种传说。当然也知道这双鱼眼意味着什么。他的嗓音又变得有些沙哑了:“他的儿子?”
“是他的儿子,夺科。”
“好了,夺科,去把你的被褥拿来,我在黑洞洞的厢房里可睡不着”,昂旺曲柯说,“我一直盼望有朝一日在火塘边睡觉”。然后,他低垂着头挥挥手,叫秋秋和夏佳走开。
睡下以后,秋秋一直在侧耳静听外面的动静。首先是听到那家伙忍不住发出了轻轻的呻吟,然后,儿子的说话声清晰地传来:“你认识我爸爸?”
“认识。”
“我不认识他。”
“因为他已经死了。”
秋秋又听见昂旺曲柯对儿子说:“你爸爸很英俊,死那天也是那样,他骑在马上,枪一响,他挥了挥手就掉了下去,死了。他真的挥了挥手。”
秋秋放在夏佳腰上的手不自觉地做了一下摆动的姿态,然后咬着手指哭泣起来。
“叔叔”,夺科又在问了,“冬天鱼藏在哪里?”
“没人告诉过你?难怪,不打仗我也不会知道冬天的鱼在冰盖下面。一次解放军的炮追着我们打,我们跑到河边时,炮弹炸开了冰,碎了的冰块和炸死的鱼就落在我们身上,我们面前。鱼飞在天上,身体笔直,就像一只只银子做成的鸟。”
后来,他们还说些什么秋秋就没有听见了,朦胧中她又看到多年前那条跟着鹰飞起来又摔死在自己跟前的那条鱼。现在她看到的是鱼的双眼,而且感到这双眼睛对她来说已变得相当熟悉。
她醒了。
听到百年老屋的梁柱絮语的声音。
就那样一直等待着曙光慢慢爬上窗棂。起床时,夏佳正在熟睡。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神情才变得无忧无虑。他还是一张娃娃脸,在睡梦中像孩子一样吮吸着嘴唇。秋秋已经为勾引了小叔子、自己亲爱的堂弟感到后悔了。你将永远是个娃娃,跟我睡了两个晚上你差一点就成为一个男人了。你是个什么样的娃娃啊,她在自己心里默默念叨。
不知什么时候,昂旺曲柯已经轻轻推开房门,专注地看着秋秋爱抚熟睡中的小叔子。秋秋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发觉。等她听到一声怪笑,回过头去,只看到房门轻轻关上了,她这才开始思索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对她具有的意义。头脑里刚有点明晰的东西,又被另一个房间里儿子与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给弄得模糊了。她只知道,在这晨曦初露的时分,儿子的声音是欢快而又充满好奇的。这使母亲心中倍感甜蜜,泪水也慢慢充满了眼眶。
就是在这个早晨,她突然开始考虑将来的生活。虽然像她所撑持的这样的没落家族,是没有什么将来的。当泪水从她眼眶中慢慢退去,她就怀着一种亦喜亦忧的空落落的心情慢慢入睡了。透过窗棂的晨光愈益明亮,照在那张总是带着刻毒怨恨神情的脸上,叫人相信某种奇迹已经发生:那张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嘴角露出隐约的笑容。
醒来时,她见小叔子也醒了过来,她说:“我做梦了吗?”
小叔子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你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