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女孩那一存在正一点点潜入房间,犹如隐隐约约的白影。脸、手、脚,什么都没有。她置身于光之海形成的小小的畸形漩涡中。我又要了杯伏特加。
“有男朋友。”我继续道,“一个或两个,不清楚,怎样一种程度不清楚,但这怎么都无所谓,问题是……她对好多好多东西都适应不来。包括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所思所想,自己的追求,别人的需求,等等等等。”
“是啊,”稍后她说,“你说的我明白。”
我可不明白。自己口中语句的含义我明白,但我不明白指的是谁和谁。我筋疲力尽,直想睡觉,觉得睡上一觉很多事情即可豁然开朗。不过坦率地说,即使豁然开朗也难有什么益处。
往下她久久地缄口不语,我也没作声。闲得发慌,遂把伏特加喝了半杯。风似乎略有加强,可以看见樟树的圆形叶片摇来摇去。我眯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它。沉默仍在持续,但这已不大让人难受了。我留意着不让自己睡过去,眼望樟树,不断用设想中的指尖确认体内如硬核般的疲倦。
“留下你来,对不起。”她说,“草坪剪得太漂亮了,我高兴。”
我点点头。
“对了,付钱。”说着,她把白白的大手伸进连衣裙袋,“多少?”
“过后寄账单来,汇入银行账户。”我说。
妇人喉头深处发出不满似的声音。
我们走下同一楼梯,折回同一走廊,来到房门口。走廊和房门口同刚才进去时一样凉浸浸的,一片幽暗。儿时一个夏天光脚在浅水河里往前走,钻过大铁桥洞时,便是这样的感觉。黑洞洞的,水温陡然下降,沙底带有奇妙的黏滑。在房门口穿上网球鞋开门走出,我真是舒了口气。阳光在我四周流溢,风送来绿的气息,几只蜜蜂发出困乏的振翅声在院墙上头飞来飞去。
“真漂亮!”她望着院里草坪又说了一遍。
我也眼望草坪。剪得确实非常漂亮,不妨称为完美。
妇人从口袋抓出很多东西——的确很多东西,从中分出一张皱巴巴的一万日元钞票。钞票不太旧,只是皱巴巴的。十四五年前的一万元可不是很小的数。我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拒绝为好,便接了过来。
“谢谢。”我说。
妇人似乎意犹未尽,像是不知如何表达,就那样注视着右手的酒杯。杯空了。之后她又看着我。
“要是再开始做剪草坪这活儿,给我打个电话,什么时候都行。”
“嗯,”我说,“会的。又吃三明治又喝酒,谢谢您的招待。”
她在喉头里发出不知是“唔”还是“哦”的一声,随即迅速转身朝房门走去。我发动引擎,打开收音机。时间早已过了三点。
途中为了驱除困意,我走进路旁的饮食店,要了可口可乐和意大利面条。面条味道一塌糊涂,只吃进一半。但不管怎样,肚子还不算饿。脸色阴沉的女侍者撤去餐具,我坐在塑料椅上迷糊了过去。店里空空的,冷气开得正好。睡的时间极短,梦也没做。睡本身就像做梦似的。然而睁开眼睛时,太阳已弱了几分。我又喝了一杯可乐,用刚才接的万元钞票付了账。
在停车场上车,把车钥匙放在仪表盘上吸了支烟。种种零零碎碎的疲劳一齐朝我涌来,我终于觉得自己是很累了。我先不开车,沉进驾驶席又吸了一支烟。一切恍惚发生在遥远的世界,如同倒过来看望远镜,事物格外的不鲜明和不自然。
“你对我大概有种种的需求,”恋人写道,“而我怎么也意识不到自己在被人需求。”
我想我需求的无非是好好修剪草坪。先用机器割,用耙子耙在一起,再用大剪刀剪齐 ——仅此而已。这我能做到,因为我觉得应该那样做。
不是吗?我说出声来。
无人回答。
十分钟后,路旁饮食店的老板走到车旁,弓身问我要不要紧。
“头有点晕。”我说。
“热的关系。拿点水来好么?”
“谢谢。不过真的不要紧。”
我把车开出停车场,向东驶去。路两旁有各种各样的房子,有各种各样的庭院,有各种各样的人们的各种各样的生活。我一直手扶方向盘望着如此风景。后车厢里,割草机在咔嗒咔嗒地摇晃。
自那以来我一次也没剪过草坪。什么时候住进带草坪的房子,我兴许还会重操旧业,但我觉得那是很远的将来的事。即使到了那时,我也肯定能把草坪剪得齐齐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