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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传奇的故事(5)

时间:2018-09-2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三十年来国家动乱,既照例以内战为主要动力,荡来荡去形成了大小军阀的新陈代谢。这小地方却因僻处一隅,得天独厚,又不值得争夺,因之形成一个极离奇的存在。在湘西十八县中,日本士官生、保定军官团、云南讲武堂,及较后的黄埔军官学校,前后都有大批学生,同其它县分比,占人数最多。到抗战前夕为止,县城不到六千户人家,人口还不及二万,和附近四乡却保有了约二千中下级军官,和经过军训四五个师的潜在实力。由于这么一种离奇传统,一切年轻人的出路,都不免寄托在军官上。一切聪明才智及优秀秉赋,也都一律归纳吸收于这个虽庞大实简单的组织中,并陆续消耗于组织中。而这个组织于国内省内,却又若完全孤立或游离,无所属亦无所归。“护法”、“靖国”等大规模军事战役,都出兵参加过。派兵下常、桃,抵长沙,可是战事一过就又退还原驻防地。接田手的陈渠珍,头脑较新,野心却并不大,事实上心理上还是“孤立割据自保”占上风。北伐以前,孙中山先生曾特派代表送了个第一师长的委任状来,请了一回客,送了两千元路费,那个委任状却压在垫被下经年毫无作用。这自然就有了问题,即对内为进步滞塞,不能配合实力作其他任何改进设计。他本人自律甚严而且好学,新旧书都读得有一定水平,却并不鼓励部下也读书。因此军官日多而读书人日少,必然无从应付时变,对外则保持一贯孤立状态,多误会,多忌讳,实力越来越增加,和各方面组织关系隔绝,本身实力越大,也只是越增加困难。战争来了,悲剧随来。淞沪之战展开,有个新编一二八师,属于第四路指挥刘建绪调度节制,原本被哄迫出去驻浙江奉化,后改宣城,战事一起,就奉命调守嘉善唯一那道国防线,即当时所谓“中国兴登堡防线”。(早就传说花了过百万元照德国顾问意见完成的。)当时报载,战事过于激烈,守军来不及和参谋部联络人员接头,打开那些钢骨水泥的门,即加入战斗。还以为事不可信。后来方知道,属于我家乡那师接防的部队,开入国防线后,除了从唯一留下车站的县长手中得到一大串编号的钥匙,什么图形也没有。临到天明就会有敌机来轰炸。为敌人先头探索部队发见已发生接触时,一个少年团长方从一道小河边发现工事的位置,一面用一营人向前作突击反攻,一面方来得及顺小河搜索把上锈的铁门次第打开,准备死守。本意固守三天,却守了足足五天。全师大部官兵都牺牲于敌人日夜不断的优势炮火中,下级干部几乎全体完事,团营长正副半死半伤,提了那串钥匙去开工事铁门的,原来就是我的弟弟,而死去的全是那小小县城中和我一同长大的年青人。
 
  随后是南昌保卫战,经补充的另一个“荣誉师”上前,守三角地的当冲处,自然不久又完事。随后是反攻宜昌,洞庭西岸荆沙争夺,洞庭南岸的据点争夺,以及长沙会战。每次硬役必参加,每役参加又照例是除了国家意识还有个地方荣誉面子问题在内,双倍的勇气使得下级军官全部成仁,中级半死半伤,而上级受伤旅团长,一出医院就再回来补充调度,从预备师接收新兵。都明白这个消耗担负,增加地方明日的困难,却从种种复杂情绪中继续补充下去。总以为这是和日本打仗,不管如何得打下去!迟迟不动,番号一经取销,家乡此后就再无生存可能。因此,国内任何部队都感到补充困难时,这地方却好像全无问题,到时总能补充足额,稍加训练就可重上前线,打出一定水平。就这样,一直到一九四五年底。小城市在湘西各县中,比沅水流域任何一处物价都贱,表面上可说交通不当冲要得免影响,事实上却是消费越来越少,余下一城孤儿寡妇,哪还能想到囤积居奇发国难财?每一家都分摊了战事带来的不幸,因为每一家都有子弟作下级军官,牺牲数目更吓人。我们实在不能想象一个城市把成年丁壮全部抽去,每家陆续带来一分死亡给五千少妇万人父母时,形成的是一种什么空气!但这是战争!有过二百年当兵习惯的人民,战争是什么,必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明白。而这些人的家属子女,也必然更习惯于接受这个不幸!战争完结后,总还能留下三五十个小学教员,到子弟长大入学时,不会无学校可进!
 
  和平来了,胜利来了,但战争的灾难可并未结束。拼补凑集居然还有一个甲种师部队,由一个从小兵作文书,转军佐,升参谋,入陆大,完全自学挣扎出来的×姓军官率领,驻防胶济线上。原以为国家和平来临,人民苦难已过,不久改编退役,正好过北平完成一个新的志愿,好好读几年书。且可能有机会和我合作,写一本小小地方历史,纪念一下这个小山城成千上万壮丁十年中如何为保卫国家陆续牺牲的情形,将比转入国防研究院工作还重要,还有意义。正可说明一种旧时代的灭亡新命运的开始,虽然是种极悲惨艰难的开始。因为除少数的家庭还保有些成年男丁,大部分却得由孤儿寡妇来自作挣扎!不意内战终不可避免,一星期前胶东一役,这个新编师却在极其暧昧情形下全部覆没。师长随之阵亡。统率者和一群干部,正是家乡人八年抗战犹未死尽的最后残余。从私人消息,方明白实由于早已厌倦这个大规模集团的自残自渎,因此厌战解体。专门家谈军略,谈军势,若明白这些青年人生命深处的苦闷,还如何正在作普遍广泛传染,尽管有各种习惯制度和小集团利害拘束到他们的行为,而且加上那个美式装备,但哪敌得过出自生命深处的另一种潜力,和某种做人良心觉醒否定战争所具有的优势?一面是十分厌倦,一面还得接受现实,就在这么一个情绪状态下,我家乡中那些朋友亲戚,和他们的理想,三五天中便完事了。这一来,真是连根拔去,“筸军”再也不会成为一个活的名词,成为湖南人谈军事政治的一忌了。而个人想从这个野性有活力的烈火焚灼残余孤株接接枝,使它在另外一种机会下作欣欣向荣的发展、开花结果的企图,自然也随之摧毁无余。
 
  得到这个消息时,我想起我生长那个小小山城两世纪以来的种种过去。因武力武器在手而如何形成一种自足自恃情绪,情绪扩张,头脑即如何逐渐失去应有作用,因此给人同时也给本身带来苦难。想起整个国家近三十年来的苦难,也无不由此而起。在社会变迁中,我那家乡和其他地方青年的生和死,因这生死交替于每一片土地上流的无辜的血,这血泪更如何增加了明日进步举足的困难。我想起这个社会背景发展中对青年一代所形成的情绪、愿望和动力,既缺少真正伟大思想家的引导与归纳,许多人活力充沛而常常不知如何有效发挥,结果便终不免依然一个个消耗结束于近乎周期性悲剧宿命中。任何社会重造品性重铸的努力设计,对目前情势言,甚至于对今后半世纪言,都若无益白费。而近于宿命的悲剧,却从万千挣扎求生善良本意中,作成整个民族情感凝固大规模的集团消耗,或变相自杀。直到走至尽头,才可望得到一种真正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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