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不是从东京来的,是吧?”
“嗯,”她说,“是那么说的。”
“那不是说谎。但那之前一直住在东京了吧?对了……二十年左右吧。”
“二十二年。”接着,她从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伸手放在我面前。“你先得一分。” 她吐了口烟,“有趣有趣,接下去。”
“那么着急是做不来的。”我说,“要花时间。慢慢来好了。”
“好的好的。”
我又佯装全神贯注,装了二十秒。
“你现在居住的地方,从这里看……西边吧?”
她把第二根火柴摆成罗马数字Ⅱ。
“不赖吧?”
“神机妙算。”她心悦诚服地说,“行家?”
“在某种意义上。类似行家吧。”我说。的确如此。只要具有语言基础知识和能听出语调微妙区别的耳朵,这点事就不在话下。就观察如此人等而言,我未尝不可以说是行家里手,问题是往下如何。
我决定从初步的入手。
“独身吧?”
她把左手指尖搓了一会,摊开手道:“戒指么……不过算了。三分。”
三根火柴在我面前排成Ⅲ形。在此我又停顿片刻。形势不坏,只是头有点痛。干这个总是头痛,佯装聚精会神的关系。说来滑稽,佯装聚精会神同真正聚精会神同样累人。
“还有?”女子催促道。
“钢琴从小开始练的吧?”
“五岁的时候。”
“专业性质的吧?”
“倒不是音乐会上的钢琴手,可也算是专业的。半是靠教钢琴吃饭。”
第四根。
“何以晓得?”
“行家是不点破手法的。”
她嗤嗤地笑,我也笑。不过底牌亮出的话也简单得很:专业钢琴手总是下意识地做出特殊的手指动作,而且观察其指尖的叩击方式——哪怕叩击早餐桌——也能看出专业和业余的区别。过去我曾同弹钢琴的女孩交往过,这点儿事还是明白的。
“一个人过吧?”我继续道。没有根据,纯属直觉。预热阶段大致过去,一点直觉赶来助阵了。
她不无淘气地把嘴唇往前噘起,又拿出一根火柴,斜放在四根之上。
不觉之间雨变小了,须凝目细看方可看出下还是不下。远处传来车轮碾咬沙砾的声响 ——海滨通往宾馆的坡路有车上来了。在前台待命的两个男侍者听得声响,大踏步穿过大厅,到门外迎接客人,一人拿一把大大的黑伞。
不大工夫,门前宽大的停车檐前出现一辆黑漆出租车。客人是一对中年男女。男士身穿奶油色高尔夫球裤和咖啡色外衣,戴一顶窄边礼帽,没扎领带,女士一身质地光滑的草绿色连衣裙。男方身材魁梧,已经晒黑到一定程度,女方虽然穿着高跟鞋,但男方仍比她高出一头。
一个男侍者从出租车尾部的行李厢里提出两个小型旅行包和一个高尔夫球具袋,另一人打开伞朝客人遮去。男士挥手示意不用伞。看来雨几乎停了。出租车从视野中消失后,鸟们迫不及待地齐声叫了起来。
女子好像说了句什么。
“对不起?”我说。
“刚来的两个人,可是夫妻?”女子重复一遍。
我笑道:“这——,是不是呢,看不出。不能同时思考很多人。想再思考一下你。”
“我,怎么说呢……作为对象很有趣不成?”
我挺起腰,叹了口气。“是啊,所有人都是同等有趣的,这是原则。但有的部分光凭原则很难解释得通,这同时意味自己身上也有难以解释得通的部分。”我试着搜索接下去的合适字眼,但未如愿,“就是这样。解释得有些啰哩啰嗦……”
“不大明白啊。”
“我也不明白。反正接着来吧。”
我在沙发上坐好,十指重新叉在唇前。女子仍以刚才的姿势注视着我。我面前已齐刷刷地排出了五根火柴。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等直觉返回。不必是举足轻重的东西,一点点暗示即可。
“你一直住在带大院子的房子里吧?”我说。这个简单。只要看她的穿戴和举止,就知其有良好教养,而且把孩子培养成一个钢琴手要花相当一笔钱。还有声音问题,不可能把大钢琴放到密集型住宅区。住在带大院子的房子里毫不奇怪。
但如此说罢那一瞬间,我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击中感。她的视线冻僵似的对着我。
“嗯,的确……”说到这里,她有点困惑,“住的的确是带大院子的房子。”
我觉得关键在于院子这个场所,于是决定试着深入一步。
“关于院子有什么回忆对吧?”我说。
她默然地看自己的手,看了许久,实在看了许久。及至抬起脸时,她已找回了自己的步调。
“这么问怕不公平吧?不是么,长期住带院子的房子,关于院子任凭谁都要有一两个回忆的,是吧?”
“确实如此。”我承认,“那就算了,说别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