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她说,“来半天了,没想到在那边散步时迷了路,把长筒袜都刮破了。”
她在我旁边同样打开帆布折椅坐下,把右腿肚转向我。丝袜腿肚正中间绽了一条线,长约十五厘米。身体前倾时,从开得很低的领口闪出白皙的**。
“白天真是抱歉,”我道歉说,“没什么恶意的。”
“啊,你说那个?那个已经可以了。忘掉好了,也没有什么的。”说着,女子把手心朝上齐齐地放在膝头。
“夜色美妙至极,不是吗?”
“是啊。”
“喜欢一个人也没有的游泳池,静悄悄的,一切都停止不动,像是什么无机质……你呢?”
我眼望池面掠过的微波细浪。“倒也是。不过在我眼里有点像死人似的,也许是月光的关系。”
“死尸?见过?”
“嗯,见过。溺死者的尸体。”
“什么感觉?”
“像悄无人息的游泳池。”
她笑了。一笑,两眼角聚起了皱纹。
“很久以前见到的,”我说,“小时候。被冲上岸的。虽是溺死者,尸体倒蛮够漂亮。”
她用手指捅了捅头发的分缝。看样子刚洗过澡,头发一股洗发液味儿。我把帆布折椅靠背往上调到和她同一高度。
“喂,你养过狗?”女子问。
我有点惊讶,目光落在她脸上。稍顷,将视线重新投回池面。“没有,没养过。”
“一次也没有?”
“嗯,一次也没有。”
“讨厌?”
“麻烦。又要遛,又要一起玩耍,又要做吃的东西,这个那个的。也不是怎么讨厌,只是觉得麻烦。”
“讨厌麻烦啰?”
“讨厌那一类麻烦。”
她似乎在默然思考什么,我也没作声,榉树叶随风在池面上慢慢滑行。
“以前养过马耳他狗,”她说,“小孩子的时候。求父亲买的。父母就我一个孩子,我没有朋友,又不愿意说话,就想有个玩的对象。你有兄弟?”
“有哥哥。”
“哥哥可好?”
“这——,怎么说呢,已经七年没见了。”
她不知从哪里掏出烟来,吸了一支,继续讲马耳他狗。
“总之,狗全部由我照料,八岁的时候。喂食、收拾粪便、遛、领去打针、抹跳虱粉,全部包揽下来,一天也没断过。同一张床上睡,洗澡时也一起……这样一起过了八年,要好得很。我明白狗想什么,狗也知道我想什么。比如早上出门时说‘今天给你买冰淇淋回来’,那天傍晚它就在离家百米远的地方等我。另外……”
“狗吃冰淇淋的?”我不由问道。
“吃的,当然。”她说,“那可是冰淇淋哟!”
“那是。”
“另外,在我伤心或情绪低落时,它还总是安慰我,做各种各样的动作,明白?非常要好,好得不能再好。所以八年后它死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如何活下去。我想狗那方面也是同样,假如反过来我先死了,它也会这样觉得的。”
“死因是什么呢?”
“肠堵塞。毛团堵在肠子里,肚子胀鼓鼓的,瘦得嘎吧嘎吧的死了。痛苦了三天。”
“给医生看了?”
“嗯,当然看了。但是晚了。知道晚了我就把它领回家,让它死在我膝头。死时一直看我的眼睛,死后也……看着。”
她像轻轻抱起看不见的狗似的,双手在膝头轻轻朝内侧弯曲。
“死后过了四小时开始变硬。温度渐渐离开身体,最后变得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就那样完了。”
她盯着膝头的手,沉默有顷。我不知道往下如何展开,犹自眼望池面。
“尸体埋在了院子里,”她继续道,“院角的棣棠树旁边。父亲给挖了个坑。五月的夜晚。坑不太深,大约七十厘米。我用自己最珍爱的毛衣把狗包起来放进木箱,威士忌箱或别的什么箱子。里边还装了好多东西:我和狗一起照的相、狗食、我的手帕、经常一起玩的网球、我的头发,还有存折什么的。”
“存折?”
“嗯,是的,银行的存折。很小的时候开始存的,估计有三万日元。狗死时候太悲痛了,觉得钱也好什么也好都用不着了,就埋了起来。另外恐怕也有通过埋存折来完整地确认自己的悲痛的心情。如果去火葬场的话,想必就一起烧了。实际上也是那样好……”
她用指尖揩了下眼圈。
“那以后不知不觉过了一年。非常寂寞,就像心里一下子开了个空洞,但还是活了下来。那倒也是,再怎么样,也没有人因为狗死了而自杀。
“总而言之,对我来说那也是个小小的转折期。就是说——怎么说好呢——是闷在家里不声不响的少女开始睁眼看外面的时期。因我自己也隐约明白了长此下去是没办法活到久远的将来的。所以,如今想来,狗的死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象征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