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绝大多数的香港人一样,我这两天是带着悲愤读完一篇篇关于蓝洁瑛之死的报道文章的,这注定了这篇文章也许是一篇檄文,而不只是悼文。和梅艳芳2004年之死不一样,当时大家的悲痛尚且带点为梅姐骄傲的意思,因为她是“香港的女儿”,现在我们如何面对“玲姐”蓝洁瑛?她也是香港的女儿,却是最被侮辱和损害的一个。
害死蓝洁瑛的是谁?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当然是香港的娱乐业。即使她的死讯刚刚传出之际,香港的八卦媒体依然大字标题强调蓝洁瑛的寓所传出的气味、大幅照片展示她晚年如何不堪如何病态……这种奇观化一个影视从业人员的方式,把一个人遭遇的不幸随时变成与她演出的电视剧一样的茶余饭后谈资;同时它也奇观化蓝洁瑛的施害者——比如说那两个明明是强*嫌疑犯的“影圈大哥”,当后者也成为花边新闻的调料,实际上是庇护了他们,使他们获得一个“角色”的身份,而不是应该被法律追究的涉案者。
这就是蓝洁瑛的经历虽然一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没有得到认真对待的原因。她去世后,我的一位香港朋友在社交媒体慨叹:要是早十年、二十年有反性骚扰运动,她的命运会不会有所改变?——我在心里很悲观地回答他,不会的。
蓝洁瑛2014年选择坦然讲述了自己遭受性侵的时间地点人物等细节,三年后反性骚扰运动席卷全球,但香港可有一个女权团体、性侵关注团体发声、行动去声援蓝洁瑛?去为蓝洁瑛争取公义?——也许有而我没有看到,但不能否认的是,直至蓝洁瑛死去,大多数人还是抱持“江湖事,江湖了”的态度,这种态度正是香港娱乐业、八卦传媒一直给公众洗脑植入的潜规则。
记得八十年代初,梅艳芳刚红没多久,就有香港报章制造她吸毒、援交的新闻,那个时代的梅艳芳也根本不可能控告传媒诽谤,只能咬牙强忍。“食得咸鱼抵得渴”“抛个身出来行你预佐啦”——这是近乎于荡妇羞辱的、占据香港“吃瓜观众”的一种基本观点,远胜于个别有识之士的义愤填膺。至于刘嘉玲被拍果照事件,引臂一呼带领娱乐圈上街抗议的那位大佬,今天被指是蓝洁瑛悲剧的制造者之一,如此可见弱者所得的正义始终控制在不义的力量当中。如果梅艳芳和刘嘉玲不是有超强的毅力和耐脏之力,而是黛玉妙玉式的女子,想必早已折断。
所以有人说,蓝洁瑛悲剧也是蓝洁瑛自身性格决定的,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云云,蓝洁瑛的孤傲、不变通成了她自外于社会规则的成因,但其实是后果——在性侵发生后多年的得不到说法,甚至在自己勇敢讲述之后也没有得到当事人回应之后,蓝洁瑛只能选择越来越孤僻——据说她最后五年断绝了和影视界友人以及亲人的一切来往,这既是绝望,也是看透了大家的无能为力而无奈“放下”。
香港是这么一个奇怪的社会,一个高度强调“自力更生”的社会,小至最贫穷的草根老人宁愿天天去捡纸皮卖破烂却不愿意去申请他们应得的社会福利,足见一斑。无名人士尚且如此,如果你是公众人物,更会被期待一个孤胆英雄的魄力。比如说,同是息影女星,单挑香港佛门腐败的翁静晶就在公众领域获得大量喝彩,但有多少人志愿去参与她的“打假”行动呢?有没有人从法律领域给她提供协助呢?没有,大家虽然也抱持义愤,但行动上基本还是像在看一部正义电影一样,旁观正义。
艺人出身的翁静晶现在已经是一名律师艺人出身的翁静晶现在已经是一名律师
如果你没有翁静晶这种女侠式的力量,甚至你只是为私人事务所困而变得与众不同的话,你的处境将更糟糕。比如说特立独行的女歌手关淑怡,她因为作风高冷,一直在流行音乐圈中半红不黑,她的音乐突破、挑战自我的音乐会少有人谈论,但和邻居的一点冲突就会上报章头条——这点和香港音乐界另外两位奇才刘以达、周启生一样。在香港这个过分“正常”的社会,一个“娱乐圈”人想做艺术家,往往会被质疑是神经病。
如果你真的有情绪疾病,比如说抑郁症,同时你还是性小众,你更别想得到这个本质上极其道德保守的社会的理解和帮助。卢凯彤就是如此,面对困境,你得自己走出来——走得出来,大家给你鼓掌,走不出来,只是一声叹息。有多少力量会去支持下一个卢凯彤,下一个蓝洁瑛?
卢凯彤和蓝洁瑛的逝世都是一种解脱,但卢凯彤基于自身的选择而解脱,蓝洁瑛则基本可以说是含恨而终。都是悲伤,前者获得尊重,后者带来彻底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的弥漫体现在香港,是几乎所有大义之事都会悄然泯灭之隐喻。你连一个被黑暗吞噬的女星的呼救都无法伸以援手,更遑论一个城市?
蓝洁瑛的晚年,聊以告慰的,是始终有一些小人物,本着戚戚之心给予她一些人间应有的温暖——几个影迷的轮番照顾而不是传说中刘德华那十万借款,也许更能帮助蓝洁瑛,但最值得一提的是她最后的朋友雷女士,她们相识于一个公共广场,雷女士并非蓝洁瑛的影迷,在长达五年的探望、送饭等嘘寒问暖之间,也没有问及蓝洁瑛任何当红时候的往事。
雷女士出示今年蓝洁瑛生日的照片,雷女士和另一位香港普通师奶,带着各自孙子买了一个小蛋糕,和蓝洁瑛在那个西贡公共广场庆生。那张照片上蓝洁瑛的微笑,又回复到她参加无线艺员训练班那时的样子,我们可以假装并没阴翳曾经侵蚀。
如果说香港有侠义江湖,我只见存于这些师奶、引车卖浆之徒的一些细微贴心之举,虽然说八卦世俗的基本盘也由她们构成,但最后赎罪般去以小义修补大义的从缺的,也是她们。她们就像周星驰电影里猪笼城寨的居民还有各种西游外传里的村民,维持着香港那微乎其微但不可或缺的一丝人性、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