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命运,也可以是国运的缩影。三年前,我从伦敦回老家上海,重返母校复旦新闻学院任教。正逢当年的复旦读书节,图书馆馆长、中国现代文学教授陈思和先生邀我做主旨演讲。我决定说一说有关自己与书的故事,题目叫“访书”。每一本书,无论优劣,都有一己命运,难以预测。每读一本书,都是我们对它隐秘的窥视与拜访。
多年前,我到北京出任FT驻华记者,从伦敦海运回近70箱书。记得中学时,文*刚结束,国家百废待兴,新流行的标语里,有一句是洋人培根的名言 “知识就是力量”。当书箱运抵复旦,卸下,堆在办公楼前,我脑中迸出一个念头:“知识就是重量”吧。两天后,所有顶天立地的书架爆满了,只有一半的书找到了归宿。不幸的一半,仍躺在纸箱里,不见天日,渐被遗忘。好几次,为了查阅一本书,明知它躲在某个纸箱的黑暗里,但遍寻不得。未能善待安顿这些书,找不到它,是对我的惩罚与报应。
去年夏,我从伦敦又运回上海十多箱书。某日,我接获海关通知,大意是因带回的书数量太多,已按新规扣在海关,并可能退回始发地伦敦。惊愕不解之余,我跟海关强调,这是我回国服务的教学研究必需。校长派员出面协调,海关通融,几经波折后,数百册书终于送抵复旦。
书荒与手抄本
我出生在1960年代,撞上“三年自然灾害”,是饥民的一代。等到四、五岁稍懂事,中国陷入无书可读的年代。文*爆发,书和古典音乐几乎都禁了。幼年的记忆中,与书有关的,印象最深的居然是焚书。那是在母亲教书的学校,是夏天。戴着袖章的红卫兵们,嘻笑着,把图书室的书刊抛到操场一角。学校停课了,学生们自由放风,进入狂欢季,随手往火堆里扔几本书,像是一场野外的烧烤游戏。我捡到几本小人书,一本是“白毛女”电影连环画,黑白的,色调偏蓝。阳光温和灿烂,并不像是革命的天气,耳畔也没声嘶力竭的口号声。不多时,在一片欢呼声中,书籍在火焰中化为白灰,飘上半空。
上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的《白毛女》连环画上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的《白毛女》连环画
1973年,十岁后,父母每月给几块零花钱。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坐公交车,从东区赶去南京东路新华书店,毛主席手书的店招,当时上海最大的书店。1972年,尼克松访华,国门支开了一条缝,但国民仍无真正的书可读。书店都是闭架的,像当年的商店,都由服务员把持着。他们身后是书架。隔着玻璃柜台,你想看哪本书,指给服务员看,让他们从架上取下。印象中,服务员的态度,多半脸色漠然,不耐烦,把书啪地抛在柜台上。后来,有了浩然的《金光大道》,还有《艳阳天》,都是革命小说。明知道没有什么好书,仍每周六准时去新华书店报到,摸摸书皮,也好。
浩然的《金光大道》和《艳阳天》浩然的《金光大道》和《艳阳天》
那年头,书店里没书。但地下有手抄本汹涌流行。小学五年级时,曾从同学处偷偷借过几册,有的是蓝印纸复制,多半是手抄。有的硬抄,有的是软皮练习本。一本中,常有多人字迹,都是手抄本的地下志愿者。读过的有《一双绣花鞋》、《玫瑰香奇案》、《第二次握手》。封闭枯萎的年代,惊悚的故事也是难得享受。按照当年的国家规矩,长江以南,冬天不供暖,三九严寒的上海,室內外一般呵气成雾。贴着体温捂热的被褥,穿着厚衫,就着手电筒,通宵读完,而后地下党似地转移到下一位同学。除了严格按时奉还外,有时还有抄录下一本的义务。这在世界出版史上是罕见的。当时流行的手抄本有16种之多,其中《第二次握手》读者据说有数千万之多,一个中等国家的人囗。
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于1979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正式出版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于1979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正式出版
文*后,邓小平复出,第一批禁书于1978年开放。当时称之“重放的鲜花”。第二批书开禁,在1981年。国家共动用2400吨战备纸,重印了230种中外名著,有小说名作,有学术经典。南京东路新华书店门口,一有新书消息走漏,就有通宵等候的漫长人流,长达数百米,蔚为壮观。我买到过雨果的《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欧也妮与葛朗台》、狄更斯的《双城记》。还有构成我们这代人集体记忆、至关重要的一套书——《自学考试丛书》。挤在队列里的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是营养枯竭的知识饥民,在一场大灾难后等待精神与灵性的雨露。
那是对知识饥不择食的年代。你若走访当年七人同居的大学寝室,很难判断主人是理科生还是文科生。物理系学生的床头书里,完全可能找到斯宾诺莎、罗素、休谟和康德。那时,革命的废墟上,学科和学科之间几乎没有壁垒。我们横冲直撞,只为求得知识。是书连接了我们与世界。当年的宿舍严格以系科划地为牢,但并不妨碍我交上数学系、物理系、生物系的朋友。
几年前,我在伦敦家中整理寄回上海的书,把要处理掉、捐给慈善机构的几大袋书放在门外。半夜,居然鬼使神差,舍不得,又悄悄捡回几本。我们曾是知识的饥民,对书、铅字的饥饿感已刻入骨髓。上世纪八十年代,上大学时,我们很羡慕哲学系的男生,因为他们最会用书本与知识忽悠女生。哲学是那个时代的时尚与荷尔蒙。
淘书与旧书店
我最早的中文藏书,在出国留学后,多半散失了。万里之外,伦敦运回的数千册书,都是在英国慢慢积累的。英国书贵,穷学生消受不起。英国旧书店多,渐渐养成淘旧书的习惯,以至成为癖好。藏书中,约有80%是淘来的旧书,余下的20%才是新书,部分是传播学、社会学相关的专业书,部分是自己喜欢的作者,比如米兰·昆德拉、爱德华·萨义德。还曾用昆德拉的小说练过译笔。其它新书,多半是朋友、同仁的赠书。多年积攒,也很可观。我常在旧书店里淘到流出的作者签名本,惊喜之余,又为作者抱屈,有些难堪。从此立下规矩,不让礼赠我的签名书流落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