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的诗中讽刺地写过:战争过后,总要有人来打扫战场,因为尸体是不会自己收拾自己的。阿坚侥幸熬过了侦察排的地狱岁月,就在战争末年被编入了收尸队。这可是“美差”,队里几乎所有人都活过了战争,然而,“他们的心始终都被无边的凄凉所笼罩。想起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士兵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就忍不住嚎啕大哭”。
类似这样的描述实在密集了一点,你会觉得在保宁的笔下,这场战争太乏味了,也太模范了,它缺乏出人意外的地方,它一方面摧残了人的身体和理智,另一方面又让人泪腺大开,尽情地悲伤。若论“意外”,就要提到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其中写过一个哥萨克士兵多尔古绍夫。哥萨克是视生命如草芥的,多尔古绍夫在随部队败退中中弹,行动不得,就抓住了路过的战友柳托夫,要他一枪结果了自己,柳托夫迟疑不前,原本连路都走不动,只能坐在地上呻吟的多尔古绍夫,竟然跌跌撞撞地追了上来,嘴里还骂着“混蛋”。
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
这种十足的“行尸走肉”,这种极端的求死人格,在保宁这里可不存在。泪水虽非讨人喜欢之物,却给死者以起码的尊严,并为幸存下来的士兵保全了对于战争和人生的正确认识。而保宁认为,书写这些是他的责任。《战争哀歌》中的一则故事,与《红色骑兵军》形成了对照:1966年的东沙泰战役中,新入伍不久的阿坚,跟班长阿广连续奋战了三天三夜,之后,阿广被一颗炸弹炸飞,阿坚想给支离破碎的班长包扎,班长却请求阿坚解决自己:
“‘阿坚,阿坚!开枪,杀了我吧!’阿广哭泣着,吼着,‘开枪!我命令你立刻杀了我!天哪!你快开枪,冲着我,开枪!你妈的,开枪啊!’”
同样是求死和骂娘,但和多尔古绍夫不同的是,阿广的反应尚在正常人类的范围之内:他是在哭的。只是不多久,又一枚炸弹落地,驱使阿广进入疯魔状态:他伸手拔出了阿坚腰里的枪,瞄着阿坚,仰天大笑。阿坚害怕了,后退,随后撒腿就跑,他听到身后传来了“狂乱的笑声”,其间依然”夹杂着抽泣。”
战争中的平民战争中的平民
只要人还能哭,战争就还在正常的范围之内,故此,我认为可以这样讲:《战争哀歌》是书写——或曰“披露”——越战实情的,但也是为越战“正名”的,越战保留了它的“教育意义”,而并非单纯地促使人去信奉利己、荒谬和虚无。当然,这种效果完全源于作者的书写,保宁从来没有觉得,书写战争中人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的事实,是一种落后的、俗不可耐的追求。
他不怕读者厌烦,反复地讲述阿坚开始写作时的悲苦心情:他要重温记忆,就要撕开一个个伤疤,一次次痛得死去活来。但是,就好比一幢楼房必须建有楼梯那样,保宁认为,必须踏着记忆的台阶,人才能够形成对生命的总体感受。“生命就是这样,”他写道,“它实在太宽厚、太绵长、太丰富、太生动了。不过到最后,它还是造成一种缺憾,让人在濒死时仍然感觉有一种东西在内心萦绕着,像是一笔债或者一个还没完成的任务……”这番话让活着的意义倏然间昂扬起来,同时抑制住了虚无感。
保宁先生比书中的阿坚小三岁,1968年入伍参战。《战争哀歌》于1987年出版,之后他便再无作品问世。他住在河内,2006年难得接受了一次采访,他说,之后再写任何小说,都觉得不自然。看他这样讲,我便想起所认识的一些二十、三十、四十年代出生的文化人,无论从事什么工作,他们对于修一部正式的抗战史,或收集出版抗战诗篇,都有着严正的热情和参与意识。这也都是一些懂得眼泪的分量的人,眼泪有多重,文字就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