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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二章)(4)

时间:2022-10-3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你把话说明白了:谁想把这丫头片子跌个七窍流血?!”小环说。
  小环嫁到张家和婆婆从没大吵过。这回谁也别想拦她了。二孩去地里锄草,张站长去巡道,把多鹤也带去帮着捡铁道上的垃圾。
  二孩妈手指头指着她:“那台阶是让孩子睡觉的地方吗?”
  小环把二孩妈的手指头往旁边一推,说:“我就让她睡那儿了,怎么着吧?”
  “那你就存心要让孩子滚下来摔坏!”
  “你怎么把我想那么好啊?我想让她摔死还费那事?自打她两个月,我就天天抱她,把她兔崽子两条腿一拎,头冲地一撒手,我还等到现在干吗?!”
  “问你呀!你想干吗?!”
  小环眼泪一下子上来了,她狞笑一下:“我……我想干吗你不知道?我想拿把刀把那小日本婆给宰了!我肚里掉下来那条小命还没人偿呢!小日本造了多少孽我管不着,我就是要替我没见天日的孩子索他们一条命!”
  二孩妈知道小环泼,但从来没领教她的毒劲。她本来是怪罪她的马虎大意,把孩子放在又高又窄的台阶上,现在看她一双埋在厚厚的肿眼泡后面的眼睛完全野了,说不定她一念之差能干出什么浑事来。
  这时二孩回来了,气喘吁吁的。
  “干什么呢?!”他大声说道,“一里路外就听见孩子哭!”
  “半拉儿小日本的丫头片子,把你们稀罕的!传宗接代!让杀人放火的日本杂种传去吧……”小环简直是欢天喜地地朗朗叫骂。
  二孩几步跨到她跟前,把她一拽就走。她下半身已进了他们自己屋,上半身还拧在门外,脸上还是带些狂喜。
  “小日本还没把你们祸害够?现在还请进家门来下狼崽子……”
  二孩终于把小环整个人拽进了门,把门狠狠关上。他奇怪母亲怎么会忘了,小环在这种时候能够理会吗?他自己对瘫在地上哭闹的小环半闭上眼,走到炕前,脱了鞋坐上去。他对小环的骂和闹都是不听不看,完全忽略。等他一袋烟抽完,小环果然只剩下抽鼻子声音了。他还是不朝她看。
  “过不了。不过了。”小环喃喃地说,显然发作得差不多了。
  二孩又装了一锅烟,把一根火柴在鞋底上稳稳一擦。
  “现在我要是跑出去跳井,你他姥姥的准定连捞都不捞我,准定连绳子都不去拿。是不是,张良俭?”
  二孩看看她。她已经爬起来,浑身拍土了。
  “我说得对不对?你才不拿绳子捞我呢!”小环说。
  二孩皱皱眉。
  “知道我老把孩子抱出去为啥呀?”
  二孩抽一口烟,吐出来,眉梢一挑,表示对她的下文有所期待。
  “为了那一天,你把小日本婆装回口袋里,扔出去的时候。孩子不觉着妈没了,她早早跟我亲上了,把我当她妈了。明白了吧?”
  二孩半闭的眼睛大了大,在小环脸上搜寻一会,他眼睛仍回到半睁半闭,但眼珠子在眼皮下直动。小环看出他被她的话搞得心神不宁。小环你真是这个意思?二孩在心里自问自答,说不定你就是说说让嘴皮子舒服。
  小环看二孩的样子,给她磨坏了,一只手伸出去,摸摸他的腮帮子。二孩躲开了。二孩的躲让小环害怕也伤心。
  “你说等生了孩子就把她用口袋装到山上,一放。你说了没有?”小环说。
  二孩还是随她的便,爱说什么说什么。
  “等她给你生下个儿子,就把她扔出去。”
  二孩的眼珠子在半闭的眼皮下忙着呢,脑子在那对眼珠后面忙着呢。小环全看得出来。假如她这时说,看你疼的!我逗你呢!他就会踏实些。不过她偏不说。她自己也糊涂了,她是在说斗气话还是借着斗气吐真言。
  小环又逛到镇上去的时候,人们见她给大胖闺女戴了顶小草帽,是用新麦秸编的。小环手巧,就是人懒一点,只要不劳她的驾,给她吃什么她都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凑合吃。不过她也有来劲的时候,劲头一上来能帮镇上的小馆包出十多个花样的包子。张站长家人人干活,没有老爷、夫人,只闲养着小环这么个少奶奶,只图她高高兴兴一盆火似的走哪儿热闹到哪儿。人们见大胖闺女顶个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说:“丫头越长越像小环!”
  “你骂我还是骂她?”小环问。
  “丫头吃得太胖了,眼睛都不见亮了!”
  “什么丫头丫头,我们也有个学名啦,叫春美。”
  背地里,人们的嘴可不那么老实。“春美是咱中国人的名字吗?”
  “听着怎么有一点儿东洋味?原先我认识一个日本女教书先生,叫吉美。”
  “张站长买回去那个日本小娘儿们哪儿去了?咋老不见她出门呢?”
  “别是专门买了拴在家里下崽的吧?”
  这天晚上,小环见二孩打了一大桶水在屋里擦洗,皮都给搓红了。每回他这样没命地擦洗,小环就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二孩不愿意脏着上日本婆的炕。春美过了一周岁,已经给她喂羊奶煮的小米粥了。多鹤该是怀第二胎的时候了。小环抽着烟,瞅着他哧哧直乐。
  二孩看她一眼。她假装张张嘴,不好启口,又冲他哧哧地笑。
  “大兄弟儿,就那点人味儿好,还给它洗了。”小环说,“是她让你好好洗洗?你该告诉她,小日本毛多,膻,咱中国人光溜,用不着那么恨皮恨肉地搓!”
  二孩照例做聋子。
  “又是你妈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块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准是她背着我撩褂子给你看了,是不是?”
  二孩在桶里投着手巾,“你把丫头的药给喂了,别光耍贫嘴。”他照例把她打趣过嘴瘾的话一下子勾销,“咳嗽不见轻呢。”
 
  每回二孩去多鹤那儿过夜,丫头就由小环带着睡。丫头咳一夜,小环就醒一夜。她醒着又不敢抽烟,夜变得很苦很长。小环其实岁数不小了,二十七岁,不再是动不动“不过了,另嫁一个汉子去”的年龄。她有时候梳头从梳妆匣的小镜子里看自己,觉得那里头的圆脸女子还是受看的。有时听人夸奖“小环穿什么衣裳都好看”,或者“小环怎么总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点骨头发轻,觉得张家真惹急她,她还真敢一咬牙“不过了”。小环长着美人颈、流水肩,十指如葱白,长长的黄鼠狼腰是这一带人最艳羡的。小环的脸不是上乘的美人脸,但看顺了也风流。每到她头脑一热,对自己相貌的估价又会夸大,真觉得她能把她跟张二孩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个汉子开一局新牌。自从多鹤被买来,她常常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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