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下大雪是千载难逢。小环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呆了。山上的松树全白了,乍一看是朱家屯的那座山坡。她从会走路就去那山坡上拾松果,摘野山里红、野葡萄,跟父亲趴在雪里,等狐狸出洞。东北的雪真好,是暖的,父亲给她垒个窝窝,里头暖着呢。从土改把娘家划成富农之后,她这么多年只回过两趟朱家屯,一次是父亲过世,一次是母亲过世。母亲病到最后几天了,说她在世上最丢不下的是她的老闺女朱小环,年轻时给娘家和丈夫宠惯得没样,老了怎么办?孩子们到底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旦知道真情,会给小环什么老景?母亲满心牵绊挂记地走了。
雪下得真痛快,把脏乎乎的垃圾,从不绝耳的吵骂声、广播声全盖在下头了。孩子们还不知道他们的楼房被捂在大雪里,他们都睡在东北老家的大雪里。小环心里很少会这样酸丝丝的,腌得慌。临终的母亲问她:孩子们对她亲不亲,信不信小环是他们的亲妈?那日本婆子有没有背地里给孩子们挑唆,让他们跟小环生分?小环叫母亲宽心地去,孩子们和大人们都是她小环一人治理。母亲知道她的老闺女要别人强要惯了,原本让她担心,但在她闭眼之前,这是小环身上最让她放心的缺点。
其实跟母亲进行最后一场母女私房话时,小环是心虚的。孩子们一天天大起来,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的亲生母亲是谁,放学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妈、妈”地喊。“妈,饿死了!”“妈,尿憋了!”“妈,二孩又跟人干架了!”“妈,告你一件事,乐死我了……”
小环也是应接不暇地回他们:“饿死了?那我的东西不给饿死的吃,反正已经饿死了!”“尿憋了不会在学校尿?给家里积肥呀……”
小环从小到大攒了一肚子鬼神故事,孩子们在张俭上大夜班的星期六晚上,都会把她挤得紧紧的,听她讲从来不重样的故事。孩子们对她不仅亲,而且佩服:因为小环,他们从来不受人欺负,小环会骂到门上去,骂得人家开后窗逃走。小环交际广泛,几十幢家属楼都有她的亲朋好友,所以没有打输的官司。孩子们也虚荣,每次开家长会,小环穿上唯一的一套裙服,烫发梳得波浪迭起,手上戴着旧货摊上买的表,同学们说:“你妈像黄梅戏剧团的(那是孩子们最高的审美标准)!你妈戴的金手表得多少钱哪?”孩子们总是很自豪,从来不揭穿他们母亲的金手表不会走动。
几个孩子里,小环最爱的还是丫头。丫头很懂眼色,只要小环有一点不高兴,她总会悄声悄气问她几声:妈你生谁的气了?妈,你胃又疼了?丫头十五岁了,只穿过几件新衣服,都是参加学校活动的白衬衫,其他衣服都是小环和多鹤的旧衣服拼的,要不就是手套线织的。张俭省一双翻毛皮鞋可以换几十双劳保手套,能织好几件线衣。
屋里的收音机响了。张俭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拧开收音机。这个新习惯代替了他过去醒来抽烟的老习惯。闹了三年饥荒,给他养成的好习惯就是戒掉了过去的坏习惯:抽烟、喝酒。他去年涨工资,马上买了个收音机回来。
小环办过父亲丧事回来,在多鹤眼里和张俭眼里分别刺探,想刺探到两人旧情复发的苗头。她也装着漫不经意地问过孩子们,小姨是不是每天夜里跟他们一块睡觉。她的眼光终于让张俭烦了,告诉她,他只想一家子相安无事把日子过下去,除此之外,他心如止水。这下她可以满足了?放心了?下回再回朱家屯不必把孩子们雇来当密探了?张俭不久成了乌鸦嘴:两个月后,小环妈也一病不起。第二次从朱家屯回到家,小环见屋子布局重新调整了:张俭和两个儿子睡大屋,多鹤、小环和丫头睡小屋。小环问张俭,她不在家他瞎搬什么?他笑笑说从今以后分男女宿舍,谁也别疑神疑鬼。
收音机里的歌把所有人唱起来了。孩子们穿着衬衣就跑到阳台上,捧一把雪回屋,捏成球,在屋里相互扔,然后又出来捧雪。小环叫喊着:不穿棉衣不准到阳台上!
多鹤跟大孩二孩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男孩子们欢呼了一声,又去跟丫头嘀咕,丫头也欢呼起来。十五岁的丫头,已经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疯起来却只有六七岁。他们嘀咕的那句话里的日本词,就是红豆沙糯米团子。多鹤昨夜忙了几个小时,蒸了两屉团子。砂糖吃不起,多鹤用了些古巴糖和糖精片做豆沙馅。每个人咬到团子上她都紧张,然后代团子抱歉,说:“不好,甜一些就好了。”
碰到多鹤团子做得多的时候,小环会用盘子托上几个,给邻居们一家送一个,让他们尝尝小姨的手艺。多鹤还会做酱虾酱小鱼,孩子们去挖了知了蛹回来,酱起来,也是代浪村人的风味小菜。小环总是一家一小碟地送给邻居品尝,她的外交策略在楼上楼下是常胜的。
二孩吃着吃着突然说:“给彭叔叔留一个。”
“彭叔叔不会来的,”小环说,“你吃了吧。”小彭已经很久不来了。周末他们的客人还是小石。
现在小石每次来,总有点鬼头鬼脑。小环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俩看多鹤不姑娘不媳妇地守着,替她亏得慌,都想让多鹤在他们手里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贫了,每次来跟姑爷似的提溜着一包桃酥,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只猪蹄子。四级工小石虽然没有老的小的要养活,常常来张家当阔姑爷也会成穷光蛋的。有一次多鹤在擦地板,小石盯着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环见张俭手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张俭的心头肉裸出来给一双脏眼看了。小环从那个时候明白许多事,张俭和多鹤那段情断不了,只是暂搁在那里。或许生生去斩断它是不对的,反而帮着它生了根。所有的儿戏你不能去生生地斩断,本来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环对人世间道理参得那么透,却还是在张俭和多鹤的事情上失误。她见张俭拿着报纸的手背上,那根树杈子形的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鹤面前,找了个借口支唤她出门。找的什么借口,小环早就忘了,总之多鹤不再撅屁股让小石饱眼福。小环接过地板刷,蹲下去,“嗞啦嗞啦”地刷。这些年下来,张家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觉得粗硬的刷子擦过水泥板的声音圆润悦耳。小环想,一旦没有了这平滑如镜面的地面,没有了熨得平展、浆得香喷喷的衣服,没有了酱小虾小鱼知了蛹和红豆团,张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鹤断断续续地和小环讲过她的童年、少年、代浪村、樱花树、村子神社,她还多次讲到她的母亲,孩子们看到最多的是母亲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长辈丈夫儿子……十多年来,多鹤陆陆续续把代浪村的家搬进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