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高密的面花,也只是一个大范围内的习惯、习俗,许多村妇都会,做得多的人手艺更好一些罢了。所以馒头店的人,自然就熟能生巧,传人之说,无从谈及。
中国大部分传统手艺,莫不如此。放在以前,就是一个普通的社会群体的生活、生产技艺,而不是什么秘方,也谈不上传承、传人,只是当一些曾经熟悉的手艺快被人遗忘,只有一小部分人还记得时,“传人”、“传承人”这样的名词就出现了。
面花面花
在以往的小农社会,人们往往要各种技能都会,才能足以应付生活。像我父母那一代人,很多工具(从扫帚到钓鱼竿)、乃至家里的桌椅都是自制的。我父亲在单位里既做文员又做财会,必要时还要设计建筑图纸、参与施工,后来返乡到一家酿造厂,必要时还能下车间去酿酒,而在业余时间,他还会木匠和泥水匠的活;我母亲也一样,会织布、做布鞋和衣服,我小时候一家人的毛衣都是她打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固然多才多艺,但技能既不专业化,同时也难以产生职业认同,更别提乐在其中、钻研这一技艺本身了,因为社会的整个价值取向也偏向通才(generalist)而非专才(specialist)——例如古代衙门里了解专业细节的胥吏,地位可比官员低多了。
虽然现在的年轻一代早已没那么多才多艺,但在现实中却还是很难专注一事。前不久还有一位朋友向我抱怨,她去了一家新公司半年,都在做些“乱七八糟的事”。虽然她自己想强化自己的策划专业能力,但现实却是公司没有具体项目,既要写品牌策略,也要写招商方案,甚至还会拉去写脚本。一问老员工,多年来都是类似状况,只要有需求,老板觉得是生意,都应承下来,他们也就什么都要做。这种对“灵活性”的强调也许倒能适应现在不断变动的经济形势,但正如桑内特在《新资本主义的文化》一书中所说的,当下所谓“创新人”(homocreativus)是以短期关系为取向、只有很低的机构忠诚度、且愿意放弃已有经验的自我,这种文化其实惩罚钻研,因为专注的人由于只关心一件事,可能会变得落伍。
更有甚者,由于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因而单靠技能不足以保障自身利益。老舍就曾说过:“在中国的任何地方都是靠人情关系,而不是靠本事、靠业务、靠科学;一个人只有处事圆滑以及强大的人际背景关系,才可以在社会上寻求一席之地,否则,一切都无能无力。”因而中国人特别强调“综合能力”,那些“能量很大”、江湖上吃得开的人物,都需要复杂的“生存技能”。就算是在当下的商业环境中,能否赢得一次招标,基本上取决于三个因素:方案、价格、关系,而其中“理应当”最重要的方案,在实践中甚至往往是最不重要的,能过得去就行了。一个人的向上流动,专业能力所占的权重没那么重要,决定性的反而是“综合能力”。
因此,一个社会要实现充分专业化,有赖于一系列的制度保障,这样才能让一些专业人才心无旁骛地只管钻研本职就好了。中国则一直缺乏这样的环境,就算是当今按说是最纯粹的象牙塔里,不少学者甚至可能大多数精力反倒都没花在专业学术上——如果他是那样,他的日子甚至可能很不好过。其结果,当人们鼓吹“匠心”这类“职业精神”时,实质上就变成了一种类似于以前呼吁“无私奉献”的道德倡议,而且往往由于与社会现实脱节而不免流于空泛。市面上所见的一些打着“匠人精神”旗号的,实际上给人的感觉却是缺少真诚与专注,那不过是一套漂亮的说辞,背后的人并没有真正投入其中,从中获得乐趣。有位设计师朋友甚至刻薄地说:“我现在真的是听谁和我强调工匠精神我就怕,十有八九是做A货的。”
专业精神的养成
从某种程度上或许可以说,当下对“匠心”的强调,折射出中国社会既与传统脱节、又怀念传统的情调。说“脱节”是因为,中国历代多鄙视专门的技术知识,从未如此推崇;而与此同时,自1990年代以来,国内又涌动着一股浓重的怀旧情绪,如果说以往人们一度认为割断传统是一件好事,那么现在则转而视之为悲剧。出于对工业化大规模生产下产品品质的不满,人们于是构想出一个手工作坊时代“匠心”的神话。
如果参照历史上欧美的情形,更能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现象。在工业革命时代,西欧由于高度发达的匠人文化,对机械化大工业的最初感受是破坏性的,遇到机器老旧也更倾向于维修而非废弃;但美国作为一个全新的社会,却没有这样的积淀,因而人们随时准备用新机器来取代落后的老式机器。J.H.Habkkuk在《19世纪美国与英国的技术》一书中对比这两种文化后认为,这使得美国人“有更多的机会来利用技术进步、掌握专门技术”,而“精心匠艺的遗产”在欧洲则依然活跃。不难看出,中国的发展其实更接近于美国的情形,只不过正如传播学家麦克卢汉曾说的,“当一种社会产物行将被淘汰时,它就变成了人们怀旧和研究的对象”——“匠心”在中国也是如此,正因为中国初步完成了工业化,更多人感受到了工业的单调性,因而在新的技术宣告手工作坊终结的时刻,它表现出“诗意”的性质和特殊的美学价值。
在工业化的时代,匠人精神当然并未过时。1984年麻省理工的两位教授所著的《第二个工业分水岭》一书中认为,19世纪出现了第一个工业分水岭,当时出现了大批量生产的技术,当时美英等国选择这样的大工业生产,只需半熟练工人就能批量生产标准化产品;而德国、日本等则选择或保存了以手工技术为主的生产方式,其特点是高度依赖熟练工人长期积累的技术。现在,大批量生产的技术很难生产出非标准化的产品,适应消费者日益分化的口味,因而那种可以不断调整改善的熟练手工技艺,对新的工业化生产非常重要。管理学家大前研一也强调,日本无法像美国那样活用优秀移民,以创新决胜负,只能模仿德国、瑞士,重拾“匠人养成”制度。他甚至警告日本的匠人技术不久将走向消失:“无法传承‘吃饭技能’的日本大学,如果不彻底实施一次打破一切的重大改革,用不了多久,这个国家就会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