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男人看着她。张俭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胆相照了,咱以后不兴诡诈、告密什么的。不过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们翻脸,去告密,毁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小石你说是不是?”
“咳,我是那人吗?”小石愤怒地说。
“我知道!这不就拿你打个比方吗?”
小彭一语不发,又喝了两杯酒。
“小彭你别喝醉喽。”小环说,“上夜班不上?”
“不上,”小彭说,“我今天夜里的火车。”
“哟,去哪儿啊?”小环问。
“去沈阳出差。顺便回家一趟:”
“家里挺好的?”小环问。
“不挺好。我爸要我回去,他要揍死我。”
“干吗呀?!”小环问。
“那你还回去?”小石说。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离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奔着的伟大方向说出来:离婚离成了他会照样寄抚养费给妻子、孩子。他自学了阿尔巴尼亚语,可以到技校教晚间的课,挣些外快。他刚说完就站起来,不容别人反应,已经走到门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说:“离不成婚,我不会见多鹤的。” 小环包了两个馒头,装了一饭盒茄子干烧肉,追了出去。她突然对这个男子怜爱起来: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里跟自己过不去,相思得头上有了白发。
小环把饭盒夹在小彭自行车的后座上。
“嫂子刚才不是冲你的,啊?”小环说。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么诈多鹤吗?”她放低声音,“她不让他上手,他就把她当日本间谍举报!”
小彭呆了一会儿,打了个酒嗝,然后仰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
“他那人,没正经。”小彭说,“他不会举报。”
“万一呢?”
“我了解他。他才不会干那种对他自个儿没好处的事。举报了,他连打拱猪的地方都没了,有啥好处啊?”
“我可亲耳听见他诈我妹子!”
“你放心。”
小彭蹬车走了。车轮在雪上画着巨大的S,下坡时连车带人一个滚翻,小环叫起来跑着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却又跳上车画着S远去。
人在一块儿待长了也有害,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莫测的变数来。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鹤追求到死的样儿,这也是待在一块儿待出来的变数。他绝没有祸心,不过变数自身有没有藏着祸心,小环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样,祸心已经露出来,小环今天跟他柔中带刚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祸心杀下去,小环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个谁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鹤、张俭、她和孩子们在那里过他们一无所求的日子。这种大荒地有没有?热闹了半生的朱小环头一次对热闹憎恨起来。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几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窗、门,人人都热闹在别人的生活里。你家收音机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马桶漏到你家来。搬运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几个孩子的热闹。他们会没有听过丫头和两个弟弟那夹着日本词的话?孩子们常常是楼上楼下地喊话:“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会不会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颗含’(日语:Sikihan,红豆饭团子)!”马大哈小环想从今往后不做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们的对话。不过会不会已经晚了?一场大雪把小环下得头脑冷飕飕地清醒。
小环回到家,小石喝得横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张俭跟小环对看一眼,她和他刚刚想的是差不多的事。两人都悄悄地动作,因为都拿不准小石是真醉过去了还是装的。
门砰地开了,两个男孩通红着脸跑进来,小环嚷着:脱鞋脱鞋!现在她成了多鹤的规矩的严厉捍卫者。黑狗被小环堵在门外,因为它满身泥水。小环弯腰给大孩拿木拖板,黑狗进来了,头一件事就浑身上下地抖搂,泥珠子全甩到小环身上去了。
小环拽着它,进了厨房,把它搁在洗菜池子里,放开水龙头就冲。小环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维护多鹤创造的整洁空间。狗大池子小,一脚踩出池沿,掉进刚堆砌整齐的煤球里,小环满嘴恶毒讥咒,朝狗屁股上打了两巴掌。二孩冲进来,要抢夺黑狗,被小环的后背抵在门外。她再次把狗放进水池。狗也来脾气了,冰针一样的水流刺进它的皮毛,它觉得它不应该继续忍受。它疯了似的又踢又甩,带黑色煤屑的水喷泉一样溅到天花板上,溅到小环脸上,也落进大锅里剩余的酸菜粉条上,落在盘子里的干茄子烧肉上。
小环突然满脑子黑暗,她抓起黑狗的两只前爪,飞奔着把它拎过走道,拎进大屋。二孩在她后面大喊:“你要干啥?!你要干啥?!”小环疯起来谁挡得住?小石也不醉了,上去拦她。她已经踹开门,到了阳台上,把黑狗直接从阳台栏杆上扔了下去。
二孩“啊”的一声扑上来,抓住她的手就咬。
小环脑子里亮了灯。她同时看清了:这个儿子不是她的。他没有把她当亲妈,也许从来没有,因为孩子的本能会告诉孩子,亲妈再错,也不能下嘴去咬。张俭和多鹤都赶来,见小环脸上永久的两团红晕没了,脸蜡黄蜡黄。二孩躺在地上,脸也蜡黄蜡黄。
小环跪下来,轻轻拍着二孩的胳膊、胸口,二孩就是不动,不睁眼,像是昏死过去了。小环手臂上一块紫色淤血,周围一圈深深的牙印,她觉得心里的牙印深得多,淤血也更加紫黑。她一面拍一面说:“孩子,妈错了,快醒醒!妈还有一条胳膊,那,给你!你再咬一口!醒醒……”
二孩真的像昏死过去了。小环眼泪横一道竖一道地在脸上流淌。她今天心太乱了。那个把狗从四楼摔下去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这时大孩说:“黑子!”
人们听见门口传来黑子“哼哼哼”尖声细气的叫唤。就是那种狗受了人委屈,认了命,跟人们小小地哀怨一下的叫唤。
打开门,果然是黑子。它居然跟二孩一样,从同样的高度摔下去,毫发未损。它不知自己是否还受欢迎,坐在门口仰头打量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