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从头上飞过。瑶琴看鸟时,突然看到一团白色从阳光里落下来,正好落在新容刚做过的头发上。瑶琴“呀”了一声,这声音像一根刺,把绷得紧紧的会场扎了一下。会场有一点骚动,像是鼓胀着的气球在放气。瑶琴吓得赶紧捂住了嘴。正在台上念名字的厂长停顿了一下,眼光落在瑶琴身上,然后他读出了瑶琴的名字。瑶琴呆了。好多人都回头看瑶琴。瑶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次的下岗会轮到她的头上。
瑶琴觉得自己长得标致,厂里领导每回见到她都朝她笑。和她一起的新容总会在她的胳膊上揪一把说,看看看,领导又冲你笑了。瑶琴也觉得领导正是冲她笑的。美丽的脸谁都愿意看,瑶琴想,她这张脸在领导眼里可不就是一道风景?所以她觉得自己肯定不会下岗,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做。可是这天宣布下岗,她偏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非但她,全厂人都听到了她的名字。瑶琴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根大木棒打缩了,又被一把利刀劈开了,人倒了下去,地上正好又满是尖刺。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把她包围了起来。
早就作好了下岗准备的新容却没有下岗。瑶琴不禁回头看新容,新容因为兴奋,脸上红扑扑的。原来觉得她一点也不好看的瑶琴突然觉得她漂亮起来。于是她明白了自己下岗的原因:新容现在是风景了,而她这道风景已经老旧。原以为领导是冲她笑的,其实,他们的笑容是为了新容。瑶琴悲哀了起来,同时心里有了些愤怒。以往她是颇喜欢厂里那几个领导的,现在,这种喜欢全都成了仇恨。瑶琴想,你们年年看我,把我看老了,就像扔抹布一样把我扔了?
瑶琴回到家里,忍不住呜呜地大哭了一场。哭得连晚饭都没有吃。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办才好。屋里很安静,没有别的人,哭得再凶也只有自己听。电话铃响了,瑶琴抹着眼泪接听电话。线那头的人没说话,就先哭了起来。瑶琴听出是新容。瑶琴心想,你有什么好哭的?新容仿佛听到了瑶琴心想的话,便哽咽着说:瑶琴,你一定会说我有什么好哭的,可是……我就是想哭。我没办法。我以为是我下岗的。我也没有去找人……我已经想好了自己下岗算了的……瑶琴没听完,就把电话挂了。挂完电话,瑶琴不哭了,她想,新容现在一定哭得更厉害了。瑶琴有点想把电话再拨回去。她手抬了抬,最后还是放了下来。
屋里依然很静。静得似乎能听到空气的蠕动。如水的月光落在窗台上。瑶琴呆坐了一会儿,便找出了杨景国的照片。她上个月才把杨景国的照片全部收藏起来。因为上个月她让杨景国的照片陪她过三十八岁生日。她对着照片独自饮酒,饮着饮着,就落了泪。泪眼朦胧中,突然觉得照片里的杨景国死死地盯着她,凶凶的,一副对她很不满意的样子。这是杨景国从来没有过的表情,她很惶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晚上,她搂着杨景国的照片睡觉,杨景国便从一片水雾里走出来。杨景国站在河的那一边对她说,他在那边很不快乐。不快乐的原因就是他答应过让瑶琴一辈子生活得幸福,可是他没有做到。他在那边的衣服一直都是湿漉漉的,从来都没有机会干过。瑶琴的眼泪已经流了十年,每一滴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请瑶琴让他能够穿一件干爽的衣服。瑶琴听着杨景国的话,又哭了起来。瑶琴哭时,果然看到雨点在河那边直直地落在杨景国的头上。杨景国的衣服已经潮湿得紧贴在了身上。杨景国说你看你看。你笑笑好不好,给我一点阳光。然后他就往回走。他走时,雨滴也跟着他。瑶琴呆了,然后她就醒了。醒后看到杨景国的照片上满是水渍。从这天起,瑶琴便收起了杨景国的所有照片。她想她得让杨景国穿一身干爽的衣服。她得给杨景国一些阳光。她得快乐。
可是,现在她却下岗了。下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从此没有了收入,意味着她被她工作了二十多年的集体遗弃了,意味着工厂不要她了,意味着她从此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人了。瑶琴想想就窝心,眼泪又忍不住一串一串地往下掉。瑶琴一边抹泪一边对杨景国说:对不起,又让你的衣服湿了。对不起,我马上就揩干。
杨景国与瑶琴的爱情故事,在他们工作的机械厂里像是一个很著名的传说。每一个新到厂里来的人,总能在第一时间里听到这个故事。故事多是这样的开头:十几年前……
十几年前,杨景国刚从大学分来第一天,他端着碗去食堂吃饭。因为不识路,便随意地找人询问。恰巧就问到了瑶琴头上。当然也可能是瑶琴漂亮醒目的缘故。瑶琴那时候有一个男朋友叫张三勇。张三勇人生最怕的事情就是怕漂亮的瑶琴被别的男人勾跑掉。突然见瑶琴在跟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说话,气不打一处来,问也没问一声,上去就给了杨景国一拳。可怜杨景国来厂里后还没有认识一个人,就先认识了一个拳。杨景国的眼角当时就青了,碎掉的玻璃片几乎弄瞎了一只眼,眼镜无疑也废掉了。瑶琴气得要死,立刻就跟张三勇吵了一架。然后出于责任,她再三向杨景国道歉,带着他去了医院不说,还赔了他一副眼镜。以后每回见了杨景国,瑶琴总还有负疚感。杨景国是技术员,常下车间,瑶琴一见他来,就上前替他帮忙。结果这一来二去的,瑶琴就跟杨景国好了。厂里人笑死张三勇,说他一个醋拳把女朋友打进了别人怀中。
杨景国家在乡下,父母日出夜回,从来也没怎么管过他。他觉得自己这一生是自己长大的。是跟着自家屋里的门坎一起长大的,是跟着村边的一棵树一起长大的,是跟着村头老独户陈老倌养的一头牛一起长大的。后来他读了大学,因为穷,加上自卑,从来也不敢跟女孩子交往。他的日子过得粗粗糙糙。他总觉得无论他死了或是他活着,全世界都没有一个人介意。他来来去去总是很孤单。结果张三勇的一个拳头使他获得瑶琴的格外关照。这关照并不多,但一下子就彻底温暖了他的心。于是他爱上了瑶琴。像杨景国这样从来没有爱过的人,一爱起来就不可收拾。直恨不得瑶琴就长在他的眼珠里。张三勇为此又给过他几拳,眼镜碎了好几个,但这些都阻挡不了杨景国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爱情。瑶琴跟张三勇本来只不过因为在一个小组做事,日子处长了,便走到了一起。两人过去都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以为就是年龄相当,容貌上过得去,然后去街道扯个证,弄个房间一起过日子。这就算是爱情一场了。可是杨景国的出现,突然就让瑶琴的心里生出另一种渴望。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渴望。她只知道每当杨景国专注而痴呆地凝望她时,她就会特别激动。就心跳得不能自制。就想倒在杨景国的怀里向他倾诉什么。有一天,她跟张三勇吵了架,她决定跟他分手了。这天晚上还下着雨,杨景国来找她。杨景国在她家门口等了好几个小时,浑身淋得湿湿的。瑶琴怀着委屈跑回家,突然她就看到了落汤鸡似的杨景国。瑶琴的心一下子就激荡开了。俩人没有说话就先拥在了一起。瑶琴想哭,可她料不到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哭,杨景国倒先哭了起来。两人哭了许久,便觉得从此他们再也不想分开。面对这样顽强的爱情,张三勇也没有办法,只好悻悻退出。
瑶琴跟杨景国的恋爱是一场真正的恋爱。是好多女人都向往的那种恋爱。他们每天都约会,傍晚就牵着手去江边闲逛,一直逛到夜深才回家。中午则不顾大家的观望,同坐在食堂的长凳上吃饭,像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一样,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喂进对方嘴里。瑶琴不吃肥肉,杨景国就把所有的肥肉咬下来自己吃,而把所有的瘦肉都给瑶琴。瑶琴喜欢吃青菜叶不喜欢吃青菜梗,杨景国就会把所有的青菜叶都拨给瑶琴而把瑶琴碗里的菜梗全撸到他的碗里。每次吃饭时,杨景国都忙忙碌碌地做着这些。有几次瑶琴看着他这么执著地做这种碎事,眼泪只想往外淌。瑶琴想跟着这样的男人她这一生有多么幸福呀。怎么这么好的运气叫她给碰上了。这么想过后,瑶琴对杨景国就更加温柔体贴。过年了,杨景国往常总是回老家看父母,有了瑶琴后,他连老家也不想回。瑶琴过意不去,催他回家,可是杨景国却说他舍不得离开瑶琴。说他一天见不到瑶琴心里就慌。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觉得天地都是灰的。一番话说得瑶琴泪水涟涟,也就没有让他回家。瑶琴把杨景国的话转述给班组的姊妹们听时,大家也都泪水涟涟起来。都说如果能有一个人能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死也值了。只有张三勇说,这样的话也是一个男人说的吗?瑶琴没理张三勇,倒是班组的姊妹们群起而攻张三勇,说为什么男人就不能说这样的话?说这样的话令女人感到幸福为什么就说不得?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就丢了男人的身份吗?
有杨景国和没杨景国的人生真是太不一样了。瑶琴跟杨景国恋爱的那几年,越长越漂亮,厂里人都惊说,想不到最养女人容颜的东西竟是男人的爱情。在厂里,杨景国没有因为技术好水平高以及搞什么革新而出名,倒是他一往情深地成天要粘着瑶琴以致名声大振。全厂人差不多都认识他。有一回厂里工会组织五一节晚会,主持人为了搞笑,出了个的测验,要女工们选出厂里最受人欢迎的男人。没等他说完话,女工们就在台下一起喊了起来:“杨景国……”厂里的副书记是个女的,她也跟着喊杨景国的名字。让全厂的男人大跌眼镜。跌完后纷然骂杨景国,说他搞坏了厂里的风气,破坏了厂里许多家庭的安定团结。瑶琴曾问杨景国介不介意男人们的笑骂,杨景国笑了笑,只说他们不懂,会爱女人是一种幸福。
杨景国一直想早点结婚,可是房子排队一时还轮不着他们,所以他们就一直恋爱。曾经在杨景国的集体宿舍里,趁同舍的人去看球赛,两人偷吃过几次禁果。有一次瑶琴没注意,怀了孕。杨景国悄悄带她到乡下去做了一次人工流产。那次以后,杨景国便尽可能克制自己。杨景国说,琴儿琴儿,我不能再伤你了。我只想要快点结婚。三年八个月的恋爱过去了,他们终于分到了房子。那天下班后,他们去看房子。这是个春天的黄昏,还下着小雨。瑶琴打着伞坐在杨景国的自行车后。一辆卡车疯一样冲过来。瑶琴没有看到。她只听到杨景国急叫了一声琴儿快跳呀!瑶琴不知什么事,嗵地就跳下车来。她还没站稳,就见汽车从自己身边擦过。杨景国和自行车都被撞到了路边。同时被撞倒的还有另一个女人。杨景国的头磕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鲜血满面。他溅在地上的血跟那个女人的混在了一起。瑶琴尖叫着跑过去。她哭着抱起了杨景国。瑶琴的哭声撕心裂肺。杨景国睁开眼睛,笑了笑,对瑶琴说,你别哭啊你笑笑。瑶琴呜咽着勉强咧了咧嘴。杨景国说那我就放心了。然后就再也没有说话。这是杨景国留给瑶琴的最后的声音。瑶琴痛不欲生,几次都想跑到那块石头上撞死自己,然后去寻找杨景国。但因为新容盯得特别紧,每次发现瑶琴有所动静,就拼着命叫喊着让人扯住。多扯了几次,便又把瑶琴生的愿望扯回了心里。瑶琴后来就不想死了。她想杨景国一定是不愿意她死的。厂里怜惜瑶琴,虽然房子紧张得不得了,但还是没有把分给杨景国和瑶琴结婚的房子收回去。于是瑶琴就一直住在这个房间里。好多年了,一个人恍惚地过着。
瑶琴的眼泪已经干了。她用毛巾拭着杨景国的相片。镜框很明亮,杨景国在里面笑着。瑶琴用食指抚了一下他的嘴,然后用杨景国的羊毛衫把它包起,重新放回箱子里。瑶琴想,天已经凉了,再不能让杨景国的衣服湿着。
瑶琴把相片放好后,她又有些不安,心想或许杨景国的衣服已经被她打湿了。于是便走进卫生间,用洁面乳把自己的脸细细洗了一遍,然后抹上淡妆。瑶琴对着镜子笑了笑,她知道她这是笑给杨景国看的。而且杨景国一定看得到。笑过后,瑶琴觉得河那边有阳光喷薄而出,照耀在杨景国的身上。
可是,瑶琴却下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