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缠绕在淑月身上、来自不同仪器的管线,象征着她与这世上仍有连接,突发脑溢血昏迷被送进医院急救的她,如今靠着维生系统寻求一线生机。
他看着昨天还一起说话的老伴无声无息地瘫躺在床,嗓音立刻提高了:“你这人不是最爱贪小便宜吗?超市现在搞促销,消费超过2000元就可以摸一张彩券,头奖是东京的往返机票,你不是老唠叨当黄脸婆一辈子没出过国吗?睡一睡赶快起来了,不想想你在这儿睡,多亏呀!”
“看看这个亏不着。”两人一块儿去买菜时,淑月会翻到“本期特卖品”那一页,用手指着说:“看看,有机红壳蛋,特卖90,平时要100多呢。喏,还有这个,900毫升的全脂鲜奶买一送一,加送一包薯条,今天是咱俩的黄道吉日呀。”令淑月兴奋莫名的,是那些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的打折商品。
每逢星期三,超市的特卖日,捧在淑月手上的那本花花绿绿的“超市圣经”——当期特卖型录,里头衣食住行生活用品,洋洋洒洒地在原价上画一条杠,下面再标一行显眼的红字,差价越多赚得越多。淑月笑得嘴都合不拢,对比年轻时淑月在糕饼铺打工的腼腆模样,如今叨叨絮语的她,简直就像一朵喇叭花。
他径自走向冷冻食品区,绕了一圈回来,推车上已经堆满了洗发乳、卫生纸、巧克力、罐头、有机红壳蛋,和买一送一加起来总共6罐的鲜奶。那两包被他拎在手上等着陪他下酒看电视的咸味毛豆荚竟找不到容身之处。
“你这人怎么回事?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都不懂,你没看新闻吗?这些肯定是即期品,换个新标签,日期也给改了,不然价格怎么低得下来?最近禽流感,这蛋吃了,不吃出毛病才怪。”他忍不住发火。
他年轻时在餐馆做学徒,从打扫炉台买菜备料开始,因为天资聪颖,受师傅提拔,一路晋升到江浙菜馆主厨,食材是即期品还是新鲜货,他一看便知,比X光设备还要准。从他手上出锅的银丝蜇皮、菜心蹄膀和那道远近驰名、用高汤老母鸡熬两天的“两筋一汤”,那滋味何止鲜,几十年下来,不知招待过多少达官显要。
对外他掌锅勺是厨师领导,对内他照样能发号施令,而淑月就成了他麾下唯一的小兵。“刀工要细一点,不然待会儿味道出不来,盐先放到手上试试,这是玫瑰盐,放太多糟蹋了,记得先过油,又不是大锅饭,别把料全扔下去一起炒……”他指挥若定地说。
要让他用做菜比喻婚姻的话,那么开始时就像下锅爆香,浓烟密布的磨合期,接着是作料翻炒出香气、滋味鲜香的亲密期,过程中火太旺难免烧干,加点油水滋润一下,再放进煲锅煲个二三十年,什么滋味都得摆上桌,是五味杂陈的成果期。
有一天,他发现淑月捂着头坐在玄关处,直说自己血压高头疼,平日里她很少表现出这样的弱态。他扶着淑月坐到小凳上,帮她把鞋子套上去,淑月的几条鱼尾纹全皱在了一块,半是玩笑半是揶揄:“什么时候老头长了心了?”他木着一张脸替她把鞋带系好。生活中淑月很少要求过他什么,两人发生口角也多半是淑月先柔语安慰,在他心底,一直觉得是自己依赖淑月多一些。
“爸,吃点儿。”女儿慧慧煮了面带到医院里,高汤白煮面,父女俩在病房外都吃得有点凄惶,心里和面条一样纠纠缠缠地,全绕在医生刚刚说的话上。
“脑死和深度昏迷不同,病人的脑干反射和自主呼吸已经停止,肺和多重器官都有衰竭的现象,你们要珍惜最后这几天。”医生沉重地说。
慧慧听完蹲下去失声痛哭,他则隔着窗玻璃,看着连一声呼救也没有、安详地躺在病房里的淑月。然后他默默地转过身,走出了医院。
他从两人常去的超市里,带回一叠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特卖型录。他轻拍着淑月的手臂,好像她还能听见一样。“知道你懒得睁眼,等等我念给你听,看看你都亏了多少。”
他翻到“本期特卖品”那一页,声音突然像音阶那样低了下去:“冷压橄榄油,原价一瓶680,现在买一送一;浓缩洗衣粉,原价150,现在特价99;你喝的那个高钙奶粉一罐原价500,现在特价380……”以前他老嫌淑月翻这些纸页的声音吵,如今,这声音就像是被潮水冲刷过礁岩,一幕幕像画片般带回了岁月的记忆。
他年轻时薪资少,每隔几个月淑月就得回娘家借钱。厨师的工作让他双手无力,有一回他骑车摔断腿,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当时慧慧还小,淑月左手抱慧慧,右手搀扶他,人都累到差点岔了气,更别说这些年淑月嘴上抱怨,提菜时却大包小包全自己提,大概也是为了他在车祸中留下的腰伤着想。在外人眼中,他暴躁易怒,不好相处,淑月总会这样替他辩解:“老头刀子嘴豆腐心,说完难听话比谁都后悔,个性使她太吃亏。”老夫老妻几十年,只有淑月能把他看得如此通透。
晚餐后,他习惯和淑月去公园里散步,有一回不知何故,竟讨论到生老病死的话题上。“都这把年纪了,何必再强求些什么?真要有那一天,你可别让我活受罪。”淑月像卜算子那样预先交代了一切。
往事一片空寂,淑月的话犹在耳际,但想起他还没带她出国走走看看,再烧几样她爱吃的拿手菜,慧慧也还没结婚生娃,喊她一声外婆撒娇……他紧紧握住了那双仍有余温,不知伴他度过多少粗粝岁月的手。他鼻翼抽动,嘴角抿紧了,在那些象征淑月与这世界尚有连接的仪器撤下前,他该好好道别,只是还未张口,就听见那一声叹息,一个滚一个似的占据了整间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