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使劲一拉系在两人腰间的绳子,说:
“不能停,停下就完了,就要被拖到黑处去。”
然而我的脚还是没动。它们的仇恨将我的双脚牢牢固定在地面。我觉得时间正朝着那怵目惊心的太古记忆倒流,自己则无处可去。
黑暗中她狠狠打我一个嘴巴,一瞬间几乎使我耳聋。
“右边!”我听得她大声吼叫,“右边,迈右脚,右边!笨蛋!”
我好不容易向前抬起簌簌发抖的右脚。同时觉察出它们的声音里混杂着一丝失望。
“左边!”
在她吼叫之下,我迈出左脚。
“对了,就是这样,就这样一步步往前移动。不要紧?”
我答说不要紧。其实自己也搞不清说没说出声来。我所知道的,只是夜鬼像女郎警告的那样力图把我们拖入更浓郁的黑暗。为此它们把恐惧从我们的耳朵浸入体内,首先把脚固定,再慢慢拉到手里。
一旦起步,我不由涌起一股急欲掉头回跑的强烈冲动。恨不能马上逃离这个险境。
女郎似乎看出我的心情,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
“照着脚下,”她说,“背贴墙,一步步横走,明白?”
“明白。”
“千万别往上照。”
“为什么?”
“夜鬼就在那里,就在头顶。”她窃窃私语似的说,“绝对不能看夜鬼,看见就再也别想迈步。”
我们在手电筒光下确认着落脚处,一步步横走。不时掠过脸颊的冷风送来一股死鱼般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每次我都几乎屏住呼吸,恍惚进入巨鱼那内脏冒出蛆虫蠕动的腹腔。夜鬼的声音仍响个不停。声音很令人不快,仿佛从不该出声的地方勉强挤压出来似的。我的耳鼓依然敞着被钻开的洞,口中酸臭的唾液连连涌出。
但我还是机械地横迈脚步,全神贯注地交替移动左脚和右脚。女郎有时向我说句什么,可惜我的耳朵听不确切。我猜想,只要我还活着,恐怕就无法把它们的声音从记忆中抹除,而不知何时将再度连同黑暗朝我袭来。并且迟早用黏糊糊的手牢牢抓住我的脚腕。
我已弄不清进入这噩梦般的世界后过了多长时间。她手中的夜鬼干扰器表示依然运作的小绿灯依旧亮着,时间应当不会很久。但我还是觉得有两三个小时。
不一会,我突然感到空气的流势遽然一变。腐臭减弱,耳朵的压力如潮水般退去,声响也有变化。觉察到时,夜鬼的声音也已变成遥远的海啸。最险恶的地段已经穿过!女郎把手电筒往上照去,光亮重新照出岩顶。我们靠着岩壁,深深吁了口气,用指尖抹去脸上黏糊糊凉丝丝的汗水。
两人都久久缄口不语。夜鬼遥远的声音也很快消失,沉寂再次笼罩四周。惟有某处水滴落地的低微声响虚幻地荡开。
“它们恨什么恨得那么厉害呢?”我问。
“恨光明世界和住在那里的我们。”
“很难相信符号士会同它们一个鼻孔出气,即便有利可图。”
她没有回答,只是猛地攥紧我的手腕。
“嗳,可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不知道。”我说。
“我想,要是我也能跟你一起去那个你即将去的世界该有多妙啊!”
“抛弃这个世界?”
“嗯,是的。”她说,“这世界没什么意思。在你意识中生活倒美好得多。”
我默默摇头。我可不愿意在自己的什么意识中生活,不愿意在任何人的意识中生活。
“反正先往前走吧。”她说,“不能总呆在这里,得找到当出口的下水道才行。现在几点?”
我按下手表的小钮亮起表盘灯。手指仍旧微微发颤,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8点20。”我说。
“该换干扰器了。”说着,女郎打开新的干扰器,将用过的切换成充电状态,随手揣进衬衫与裙子之间。如此看来,进洞后刚好过了一小时。按博士的说法,再稍走一会,该有一条路向左拐往绘画馆林阴路方向。到了那里,地铁就在眼皮底下。至少地铁是文明的延伸线。这样我们即可好歹脱离夜鬼之国。
走了一阵子,路果然成直角向左拐去。估计来到街旁银杏树的下面。初秋时节,银杏应该缀满依然密密麻麻的绿叶。我在脑海中推出暖洋洋的太阳光线、绿茵茵的草坪气息和乍起的秋风。我真想躺在那里几小时仰望长空——去理发店理完发就直接去外苑,倒在草坪上仰望白云蓝天。然后尽情喝一通冰镇啤酒,在世界完蛋之前。
“外面是晴天?”我问走在前面的女郎。
“是不是呢?搞不清。也是没法搞清的吧?”
“没看天气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