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破碎了四条腿,三条是硬伤,一条的脚上碎裂成几十个颗粒儿。我没有勇气把它送给孙犁了。第二天,到了孙犁家,老人正眯着眼睛站在门口的花台子上,暖洋洋的太阳照在他身上,衣服似乎有一种黑和蓝的颜色。经人介绍,他迟疑了一下,就叫着我的名字,同时拉我进了屋子,连声说:“我才给你写好了信啊!”桌头上果然放着一封写给我的信。这封没有邮票、不加邮戳的信手接手地邮到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显得很快活,倒水,取烟,又拿苹果;问了这样,又问那样,从生活到写作,一直谈到读书。他打开书柜,让我看他的藏书,又拿了藏书目录让我翻阅。吃罢午饭,当我红着脸讲了骆驼破碎的过程,他仰头哈哈大笑,说:“可以胶的,可以胶的!文物嘛,有点破损才更好啊!”两天后,我将用胶粘好的骆驼放在他的书案上,他反复放好,远近看着,说:“这不是又站起来了吗!”便以骆驼为话题,又讲了好多为人为文的事。
他是慈祥而又严厉的人,有好说好,有坏说坏。又一个上午过去,又在那里吃饭,他又戴了帽子,拄了拐杖送我到院门口,又是叮咛我多来信。
这天夜里,我给家中的妻写了信,信中对于骆驼破碎的事自我责骂了一通,写道:“你也不要再怨我,其实世上的事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愈是不十全十美才愈有了诗意吧;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是容易破碎,越是容易破碎的东西,也越是珍贵的吧。我留给孙犁的,是一匹破损的瓷骆驼的遗憾;孙犁留给我的,是人品、文品的永久启示的满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