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小屋空无人影,一如往常地散发着酸臭气味。炉火已经熄灭,但周围尚有余温,看来刚熄不久。桌上散乱扔着脏盘子和烟斗。靠墙摆着一排白亮亮的柴刀和斧头。环视房间,我不由产生一股错觉,总好像看门人蹑手蹑脚地从身后走来把大手贴在自己脊背。那排刀具、水壶、烟斗等四下里的东西,都似乎默默谴责我的背信弃义。
我像躲避刀具阵列似的小心伸出手,迅速摘下墙上挂的钥匙串,紧紧攥在手心,从后门走到影子广场的入口。影子广场皑皑的白雪尚无任何人的脚印,惟独那棵黑乎乎的榆树矗立在中央。刹那间,我觉得这是一片人们不得涉足玷污的神圣空间。一切各得其所地聚拢在这谐调的岑寂之中,浑然天成一般沉浸在恬适的睡眠中。雪地带有美丽的风纹,全身缀满白雪的榆树枝将弯曲的手臂停在空中。没有任何东西处于动态。雪也几乎偃旗息鼓,只有风偶尔想起似的低声一掠而过。它们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有人曾用皮靴蹂躏这短暂而平和的睡眠。但时间已不容我犹豫不决。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转身后撤。我拿着钥匙串,用冻僵的手将4把钥匙往锁孔轮流插去。然而哪一把都不相吻合。我腋下沁出冷汗,再次回想看门人开门时的情景。当时钥匙同样是4把,这点毫无疑问,我一一数过。其中必有一把能打开锁才是。
我把钥匙串放回衣袋,揉搓着使其充分变暖,然后依序试开。结果第3把整个探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很大的干涩的响声。在这阒无人息的广场,金属声听起来格外清晰尖锐,仿佛全镇的人都可听到。我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观察周围动静,似乎无人朝这边走近。不闻任何人的语声任何人的足音。于是我把重重的铁门打开一条小缝,挤过身体,把门悄然合上。广场的积雪如泡沫一样绵软,把我的脚整个吞没。脚底的吱吱声犹一头巨兽在小心翼翼地咀嚼捕到的猎物。我把两行笔直的脚印留在广场,从高高积雪的木凳旁通过。榆树枝从头上恫吓似的俯视着我。某处传来刺耳的鸟鸣。
小屋内比外面还冷,险些把人冻僵。我打开拉窗,顺梯下到地下室。
影子坐在地下室床上等我。
“担心你不来了呢。”影子吐着白气说。
“约定好了嘛!我可是守约的。”我说,“好了,赶快动身吧,这里臭得很。”
“爬不上梯子。”影子叹息道,“刚才试过,爬不上去。看来我要比自己预想的衰弱得多,真是哭笑不得。原本是伪装虚弱,结果装着装着居然搞不清自己虚弱到了什么地步。尤其昨晚的低温,简直冻入骨髓。”
“拉你上去。”
影子摇摇头:
“拉上去也没用。我已经跑不动了,无论如何也跑不到逃路出口。怕是要坐以待毙了。”
“你一手策划的,现在打退堂鼓怎么行!”我说,“我背你,横竖要逃离这里活下去。”
影子用下陷的眼睛看着我的脸。
“既然你那么说,我当然拼死一搏。”影子道,“问题是背着我跑雪路可不是好玩的哟!”
我点下头:
“一开始就没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我把浑身瘫软的影子拉上梯子,用肩支着他穿过广场。左面高耸的冷森森黑乎乎的围墙,默不作声地定定俯视我们两人和我们的脚印。榆树枝不胜重荷似的把雪条抖落在地,枝条随即弹起。
“两腿差不多麻木了,”影子说,“躺倒后为了不致一蹶不振,自以为做了不少运动,但不管用。毕竟房间太小。”
我拖着影子走出广场。为慎重起见,进入看门小屋把钥匙串挂回墙壁。如果运气好,看门人或许不会很快发现我们出逃。
“这回朝哪边走?”我问在早已熄火的炉前战栗不止的影子。
“去南水潭。”
“南水潭?”我不禁反问,“南水潭到底有什么?”
“南水潭有南水潭嘛,我们跳进潭里逃走。这种时节,很可能感冒。但考虑到你我处境,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潭下水流很急,跳下去要被卷进水底即刻丧命的!”
影子瑟瑟发料,频频咳嗽。
“啊,不会的。怎么想出口都只此一处。所有地方我都详详细细研究过了,出口在南水潭,别无他处。你的担心自然不无道理,反正眼下还是相信我交给我好了。我也是拿这仅有一条的性命打赌,不会盲目地孤注一掷。详情路上讲给你听。再过一两个小时看门人就要回来。那家伙一回来就会发觉我们出逃而跟踪追击。不能在这里磨磨蹭蹭。”
看门小屋外渺无人影。地上只有两道脚印。一道是我进屋前留下的,一遇是看门人出屋往城门走去时踩出的。也有板车辙。我在此背起影子。影子形销骨立,轻了许多。不过背他翻越山冈,恐怕仍是相当重的负担。我早已习惯于不带影子的轻松生活,因此能否承此重担,自己心里也没底。
“去南水潭有相当一段距离。要翻过西山冈的东坡,再绕过南山冈,穿过灌木丛。”
“吃得消么?”
“既已至此,有进无退。”我说。
我沿雪路东行。来时的脚印依然真真切切地剩在路上,给我以仿佛同往昔的自身擦肩而过的印象。除我的脚印,只有独角兽小小的足迹。回头看去,又粗又直的灰烟仍在围墙外升腾。笔直的烟柱被云层吞去端头,俨然不吉利的灰塔。从烟柱的粗细分析,看门人烧的独角兽恐怕不在少数。夜间一场大雪冻死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独角兽。全部烧掉那些尸体无疑需要很长时间,这意味看门人的追击将大大推迟。我觉得我们计划实施得益于独角兽们静静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