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与此同时,深雪又妨碍我的行走。深深吃进鞋钉而又牢牢附住的雪使我双脚变重打滑。我后悔没有找来登山用防滑钉鞋或滑雪板一类的器具。这地方雪如此之大,必有这类东西无疑。估计看门小屋的仓库里就会有。那里边各种用具无所不有。但现在不可能返回。我已经来到西桥头,况且返回要相应占掉一部分时间。走着走着,身体开始发热,额头渗出汗珠。
“这脚印,使得我们的去向一目了然。”影子回头道。
我一边在雪中拖着步子,一边想象看门人跟踪追来的情景。想必他将像恶魔一般跑过雪地。他身强力壮,又无负担,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说不定他随身带有某种装备,使得他在雪中健步如飞。我必须在他返回小屋之前争分夺秒地前进。否则将前功尽弃。
我想起在图书馆炉前等我的女孩。桌面有手风琴,炉火烧得通红,壶冒着热气。我想她秀发拂在脸颊的感触,想她放在我肩上手指的体温。我不能让影子死于此地。假如给看门人逮住,影子难免再次被带回地下室,在那里死掉。我拼出全身力气一步步向前迈进,不时回头确认围墙那边升起的灰烟。
途中,我们同许多独角兽擦肩而过。它们在深深的雪中寻觅匮乏的食物,茫然四顾。兽们以湛蓝色的眼睛静静注视我喘着白气背负影子从其身旁走过。看上去它们完全懂得我们行动的含义。
爬坡时,我开始气喘吁吁。影子的重量吃进身体,脚步在雪中踉踉跄跄。回想起来,我已有好长时间没做过像样的运动了。白气越来越浓,眼睛被再次降下的雪花打得模模糊糊。
“不要紧?”影子在背上招呼道,“不歇会儿?”
“抱歉,就让我歇5分钟吧。有5分钟就能恢复。”
“没关系,别介意。我跑不动是我的责任,你只管休息就是。一切都像是我强加给你似的。”
“不过这也是为我。”我说,“是吧?”
“我也那么认为。”
我放下影子,蹲在雪地上喘粗气。身体燥热,甚至感觉不出雪的寒冷。其实两只脚已从跟到尖冻得如石块一般。
“有时候我也困惑,”影子说,“如果我什么也不对你说而悄悄死去,说不定你可以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幸福生活下去。”
“有可能。”
“就是说我妨碍了你。”
“这点早该知道的。”我说。
影子点下头。继而扬起脸,朝苹果林方向腾起的灰烟望去。
“看那光景,看门人还要相当长时间才能把独角兽烧光。”他说,“而我们再过一会就可登上山坡,往下只消绕到南山冈后坡就行。到那里就可出一口长气:看门人再也追不上我们。”影子说着,捧一把柔软的雪,又啪啪啦啦抖下地面。“一开始我就凭直觉感到这镇子必有隐蔽的出口。不久变得坚信不疑。为什么呢?因为这镇子是完全的镇子。所谓完全必然包含所有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这里甚至不能称为镇子。而是更富于流动性的一个综合体。它提示了所有可能性而又不断改变其形式,维持其完全性。换言之,这里绝不是固定的封闭世界,而是在运动进程中自成一统。所以,如果我要找出逃路的出口,出口就会出现。我说的你可明白?”
“明白。”我说,“这点我昨天刚意识到,就是说这里是充满可能性的世界。这里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
影子坐在雪中盯视我的脸,稍顷默默点了几下头。雪势变本加厉,看来一场新的大雪正朝镇子逼近。
“假如某处存在出口,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逃跑。”影子继续道,“首先设想从城门跑。然而即使能够跑出,也难免被看门人马上抓住。那小子对那一带的一草一本都了如指掌。何况城门那个地方,大凡有人策划逃走,首先想到的必是那里。出口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被人想到。围墙也不行,东城门更不行。那里堵得严严实实,河流入口也拦着粗栅栏。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得。这样一来,剩下的便只有南水潭——可以同河流一起逃离镇子。”
“绝对有把握?”
“绝对。凭直感看得出来。其他所有出口全然无隙可乘,惟有南水潭听之任之地扔在那里,围栏也没有。你不觉得蹊跷?他们是用恐怖围起水潭的。只要置恐怖于不顾,我们就能战胜这座镇子!”
“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第一次看这条河的时候。看门人曾带我到西桥附近去过一次。一看见河我就觉得这条河根本没有敌意,水流充溢着生命感。进而心想只要沿着这条河置身于水流之中,我们就一定能离开镇子,以原来的面目返回原来的生命。你肯信我的这些话吧?”
“可以相信。”我说,“我相信你的话。河流有可能通向那里,通向我们离开的世界。如今我也能够一点点记起那个世界。记起空气、声音和阳光。是歌曲使我记起来的。”
“至于那个世界是否美好,我也不得而知。”影子说,“但起码是值得我们生存的世界。既有好的,又有坏的,还有不好不坏的。你是在那里出生的,并将在那里死去。你死了我也消失。这是最为自然而然的。”
“你说的大约不错。”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