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尔诺沃村响起钟声,召人去做礼拜。太阳已经在天边吻着大地,满脸涨得通红,不久就要藏起来了。谢敏的小酒店新近改称饭馆,这个名称跟那糟糕的小木房、脱了草的房顶、一对昏暗不明的小窗子全不相称。如今这个饭馆里坐着两个打猎的农民。其中一个名叫菲里蒙·斯留恩卡,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原先是扎瓦林伯爵的家奴,干钳工手艺,有一个时期在制钉厂里做工,由于酗酒和懒惰而被开除,现在靠他的老妻乞讨过活。他精瘦虚弱,胡子脱得疏疏落落,说起话来带着打唿哨的声音,每说一个字,右脸就抽搐一下,右肩也跟着牵动一下。另一个农民伊格纳特·利亚包夫却身体结实,肩膀很宽。他从来也不做什么事,老是沉默着,如今坐在墙角一大串小面包圈底下。房门朝里敞开,那门就在他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因此斯留恩卡和酒店老板谢敏只看得见他带补丁的膝头、又长又粗的鼻子、从他密密层层而没有梳好的乱发里披散到额头上的一大绺头发。谢敏是个矮小有病的人,生着青筋暴起的长脖子和苍白的脸,站在柜台里边,带着悲哀的神情瞧着那串小面包圈,温顺地咳嗽着。
“要是你有头脑的话,现在就仔细想想看,”斯留恩卡对谢敏说,他的脸不住抽动。“那个东西放在你那儿,一点用场也派不上,对你什么好处也没有,我们却用得着。猎人缺了枪就跟圣堂工友没有嗓子一样。你那脑子应当明白,可你呢,我看,就是不明白,足见你这个人没有真正的头脑。……拿给我!”
“你那管枪可是押在我这儿换了钱的!”谢敏用女人般尖细的嗓音说,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让眼睛离开那串小面包圈。“你先把你借去的那一个卢布还给我,再把枪拿走。
“我一个卢布也没有,谢敏·米特利奇,我当着上帝的面对你说:你还给我那管枪,我今天就跟伊格纳希卡①去打猎,明天再把枪送回来。我说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我一准送回来。要是我不送回来,就叫我不管在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都得不到幸福。”
“谢敏·米特利奇,你就拿给他吧!”伊格纳特·利亚包夫用男低音说,从他的声调可以听出他热切地希望他的要求得到满足。
“可是你们要枪干什么?”谢敏说着,叹口气,悲哀地摇头。“现在怎么能打猎呢?外头还是冬天,除了乌鸦和寒鸦以外,没什么可打的。”
“哪是什么冬天?难道这还算是冬天?”斯留恩卡说道,伸出手指头剔除烟斗里的烟灰。“时令当然还早,可是山鹬什么时候来,那可说不准。山鹬这种鸟儿,你得守着它才成。一个不巧,你在家里坐着等,它却已经飞过去,你就此错过,那可就只好等到秋天再说了。……真有这样的事!山鹬比不得白嘴鸦。……去年复活节的前一个星期它就飞来了,前年却一直到复活节后过了一个星期,它才飞来。是啊,你做做好事吧,谢敏·米特利奇,把枪拿给我们!让我们永世为你祷告上帝吧。说来倒霉,伊格纳希卡也把枪换酒喝了。唉,喝酒的时候倒不觉得怎么样,可是眼下……唉,这东西,这该死的白酒,当初就不该沾!真的,这是恶魔的血!拿给我们吧,谢敏·米特利奇!”
“不给!”谢敏说,两只黄手一齐按住胸口,仿佛做祷告似的。“做事得凭良心,菲里蒙努希卡②。……押出去的东西不能白白拿回来,得先付钱才成。……再说,你想想看,打鸟干什么?图什么?眼下是大斋节,打了鸟也没法吃啊。”
斯留恩卡跟利亚包夫难为情地面面相觑,叹口气,说:“我们不过是要在树林里打那些飞过的山鹬罢了。”
“有什么好处呢?这都是胡闹。……按你那种体质,你也不该干这种胡闹的事。……伊格纳希卡呢,倒也怪不得他,他是个头脑糊涂的人,上帝没有给他头脑,可是你,谢天谢地,到底是个老头儿,快要死了。如今你该去做彻夜祈祷才对。”
谢敏提到年老,显然刺痛了斯留恩卡的心。他卡卡地嗽喉咙,皱起额头,足足沉默了一分钟。
“你听我说,谢敏·米特利奇!”他激昂地说,站起来,不光是右脸抽搐,整个脸都在抽搐了。“我说真话,就跟当着上帝的面一样,……我说了假话就叫主打雷劈死我,过了复活节,斯捷潘·库兹米奇就会给我做轮轴的钱,到那时候我就还你钱,不是一个卢布,而是两个!我说谎就叫上帝惩罚我!
我这是在神像面前对你说这话,只求你把枪拿给我!”
“你拿给他吧!”利亚包夫用哀号的男低音说,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多么急促,可以感到他有许多话要说,然而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拿给他吧!”
“不行,哥儿们,你们不必再求我,”谢敏说,叹口气,悲哀地摇头。“你们别引我犯罪。那管枪我不能给你们。不给钱就把押出去的东西收回,根本就没有这种道理。再说,找这种乐子有什么意思?你们走吧,求上帝保佑你们!”
斯留恩卡用袖子擦擦冒汗的脸,开始热烈地赌咒和央求。
他在胸前画十字,对神像伸出胳膊,要他去世的父母来给他作证,可是谢敏仍旧温顺地瞧着那串小面包圈叹气。最后,一直没有动作的伊格纳希卡·利亚包夫猛地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酒店老板面前,可是这也无济于事!
“叫你抱着我那管枪咽了气才好,恶魔!”斯留恩卡说,他的脸和肩膀一齐抽动。“叫你咽了气才好,你这瘟神,强盗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