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反而惹得人家讨厌。’
我妈妈有时吃香的甜的东西,倘若我问她要,她非但不给,反而狠狠打我一顿,骂我:‘狗
杂种,你求我干什么?干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因此我是决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道:“‘娇滴滴的小贱人’是谁?”小丐道:“我不知道啊。”
谢烟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这小家伙倘若真是什么也不向我乞求,当年这个
心愿如何完法?他的母亲只怕是个颠婆,怎么儿子向她讨食物吃便要挨打?她骂什么‘娇滴
滴的小贱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弃旧,抛弃了她,于是她满心恶气都发在儿子头上。乡下
愚妇,原多如此。”又问:“你是个小叫化,不向人家讨饭讨钱么?”
小丐摇头道:“我从来不讨,人家给我,我就拿了。有时候人家不给,他一个转身没留
神,我也拿了,赶快溜走。”谢烟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贼人!”小
丐问道:“什么叫小贼?”谢烟客道:“你真的不懂呢?还是装傻?”小丐道:“我当然真
的不懂,才问你啦。什么叫装傻?”
谢烟客向他脸上瞧了几眼,见他虽满脸污泥,一双眼睛却晶亮漆黑,全无愚蠢之态,
道:“你又不是三岁娃娃,活到十几岁啦,怎地什么事也不懂?”
小丐道:“我妈妈不爱跟我说话,她说见到了我就讨厌,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只好
跟阿黄去说话了。阿黄只会听,不会说,它又不会跟我说什么是小贼、什么是装傻。”
谢烟客见他目光中毫无狡谲之色,心想:“这小子不是绕弯子骂我吧?”又问:“那你
不会去和邻居说话?”小丐道:“什么叫邻居?”谢烟客好生厌烦,说道:“住在你家附近
的人,就是邻居了。”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大松树,树上有许多松
鼠、草里有山鸡、野兔,那些是邻居么?它们只会吱吱的叫,却都不会说话。”谢烟客道:
“你长到这么大,难道除了你妈妈之外,没跟人说过话?”
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里,走不下来,除了妈妈之外就没跟人说过话。前几天妈妈
不见了,我找妈妈时从山上掉了下来,后来阿黄又不见了,我问人家,我妈妈那里去了,阿
黄那里去了,人家说不知道。那算不算说话?”
谢烟客心道:“原来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辈子,你母亲又不来睬你,难怪这也不懂,那也
不懂。”便道:“那也算说话吧。那你又怎知道银子能买馒头吃?”小丐道:“我见人家买
过的。你没银子,我有银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给你好了。”从怀中取出那几块碎银子来
递给他。谢烟客摇头道:“我不要。”心想:“这小子浑浑沌沌,倒不是个小气的家伙。”
说了这一阵子话,渐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别人安排了来对付自己的圈套。
只听小丐又问:“你刚才说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贼。到底我是小叫化呢,还是小贼?”
谢烟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讨吃的,讨银子,人家肯给才给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
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给,偷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贼了。”
那小丐侧头想了一会,道:“我从来不向人家讨东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给,就拿来吃
了,那么我是小贼。是了,你是老贼。”
谢烟客吃一惊,怒道:“什么,你叫我什么?”
小丐道:“你难道不是老贼?这两把剑人家明明不肯给你,你却去抢了来,你不是小孩
子,自然是老贼了。”
谢烟客不怒反笑,说道:“‘小贼’两个字是骂人的话,‘老贼’也是骂人的话,你不
能随便骂我。”小丐道:“那你怎么骂我?”谢烟客笑道:“好,我也不骂你。你不是小叫
化,也不是小贼,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摇头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
狗杂种。”谢烟客道:“狗杂种的名字不好听,你妈妈可以叫你,别人可不能叫你。你妈妈
也真奇怪,怎么叫自己的儿子做狗杂种?”
小丐道:“狗杂种为什么不好?我的阿黄就是只狗。他陪着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着
我一样。不过我跟阿黄说话,它只会汪汪的叫,你却也会说话。”说着便伸手在谢烟客背上
抚摸几下,落手轻柔,神态和蔼,便像是抚摸狗儿的背毛一般。
谢烟客将一股内劲运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犹似摸到了一块烧红的赤炭,急忙放
开手,胸腹间说不出的难受,几欲呕吐。谢烟客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心道:“谁叫你对我无
礼,这一下可够你受的了!”
小丐手抚胸口,说道:“老伯伯,你在发烧,快到那边树底下休息一会,我去找些水给
你喝。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你烧得好厉害,只怕这场病不轻。”说话时满脸关切之情,伸手
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树下休息。
这一来,谢烟客纵然乖戾,见他对自己一片真诚,便也不再运内力伤他,说道:“我好
端端的,生什么病?你瞧,我不是退烧了么?”说着拿过他小手来,在自己额头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觉他额头凉印印地,急道:“啊啦,老伯伯,你快死了!”谢烟客怒
道:“胡说八道,我怎么快死了?”小丐道:“我妈妈有一次生病,也是这么又发烧又发
冷,她不住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没良心的,我还是死了的好!’后来果然险些死了,
在床上睡了两个多月才好。”谢烟客微笑道:“我不会死的。”那小丐微微摇头,似乎不
信。
两人向着东南方走了一阵,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去采了七八张大树叶。谢
烟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他将这些树叶编织成了一顶帽子,交给谢烟客,说
道:“太阳晒得厉害,你有病,把帽儿戴上吧。”
谢烟客给他闹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树叶帽儿戴在头上。炎阳之下,戴
上了这顶帽子,倒也凉快舒适。他向来只有人怕他恨他,从未有人如此对他这般善意关怀,
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阵温暖。
不久来到一处小市镇上,那小丐道:“你没钱,这病说不定是饿坏了的,咱们上饭馆子
去吃个饱饱的。”拉着谢烟客之手,走进一家饭店。那小丐一生之中从没进过饭馆,也不知
如何叫菜,把怀里的碎银和铜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对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饭吃肉
吃鱼,把钱都拿去好了。”银子足足三两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