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茶叶和壶的讲究,我懂得很少。
从小时起,口干了,有水就喝水,有茶就喝茶。
我最早喝的茶叶,是“糊米茶”。家人煮饭剩下的锅巴烧焦了放进大茶壶里,趁热倒进开水泡着,晾在大桌子上几个时辰,孩子们在街上玩得口渴了回来好喝。
喘着气,就着壶嘴大口地喝,以后好像再没有过。
据说这“糊米茶”是个好东西,化食,是饭变的,好亲切。
黄永玉画水浒人物壶
小时候见大人喝茶,皱着眉头,想必很苦。我偷偷抿过一回,觉得做大人有时也很无聊、不幸。
最早让我觉得茶叶神奇的,是舅娘房里的茉莉花茶。香,原来是鼻子所管的事,没想到居然可以把一种香喝进口里。
十几岁到了福建跟长辈喝茶,懂得一点岩茶神韵,从此一辈子就只找铁观音、水仙种喝了。
最近這几十年,习惯了味道的茶叶不知到哪里去了。茶叶都乱了方寸,难得遇上以前平常日子里像老朋友似的铁观音、铁罗汉、水仙种了。
眼前只能是来什么喝什么,好是它,不好也是它。越漂亮的包装越让人胆战心惊。茶叶的好与不好要由它告诉你,你自己认为好的算不得数。这是种毛病,要改!
我喝茶喜欢用比较大的杯子,跟好朋友聊天时习惯自己动手泡茶、倒茶。而在茶楼喝茶,便把普通家常乐趣变成一种特殊乐趣,旁边站着陌生女子,既耽误她的时光,也搅扰我们的思绪话头,徒增面对陌生女子的歉意。
我一生有两次关于喝茶的美好回忆。
1945年在江西寻乌县,走70里路去探访我的女朋友(即目下的拙荆),半路上在一间小茶棚歇脚,卖茶的是一位严肃的老人。
“老人家,你这茶叶是自家茶树上的吧?”
“嗯……”
“真是少有,你看,一碗绿,还映着天的影子。已经冲三次开水了,真舍不得走。”
“嗯……”
“我也算是喝过不少茶的人,你这茶可还真是少见。”
“哎!茶钱一角五。天不早了,公平墟还远,赶路吧!你想买我的茶叶,不卖的。卖了,后来的人喝什么?”
20世纪60年代我和爱人在西双版纳待了4个月,住在老乡的竹楼上。
当地把老奶奶称作“老咪头”,把老头子称作“老波头”。
这家人没有“老波头”,只有两个儿子,各自带着媳妇住在另两座竹楼上。
有一天晚上,“老咪头”说要请我们喝茶。
她有一把带耳朵的专门烧茶的砂罐。她放了一把茶叶进去,又放了一小把刚从后园采撷下的嫩绿树叶,然后在熊熊的炭火上干烧;她嫌火力太小,顺手拿一根干树枝在茶叶罐里来回搅动;还嫌小,又顺手用铁火钳夹了一颗脚趾大小的红火炭扔到罐子里去,再用小树枝猛力地继续搅和。这时,势头来劲了,罐子里冒出浓烈的茶香,她提起旁边那壶滚开水倒进砂罐里。
罐子里的茶像炮仗一样响了一声,水登时满溢出来。她老人家哈哈大笑,给大家一人倒了一碗。
这是我们两口子有生以来喝过的“最茶的”茶。绝对没有第二回了。
关于水。
张岱《陶庵梦忆》提到的“闵老子茶”某处的水,我做梦都没想过。我根本就不懂水还有好坏。后来懂了一点点。
20世纪50年代,我在版画系教学的时候——好像东欧的留学生都在版画系学木刻——有个捷克学生名叫贝雅杰,和我来往较多。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口渴的时候就旋开水龙头喝自来水,我制止他喝生水时,他却告诉我北京的自来水是最卫生的。那时候中国还不时兴矿泉水,这个知识由外国留学生告诉我,对我而言无疑是一个震动。是不是北京的自来水现在仍然可以旋开水龙头就喝,那我就不敢说了。几时可以,到几时又不可以?这课题研究起来还是有意思的。
就我待过的地方的水,论泡茶,我家乡有不少讲究的水。杭州、苏州的茶水古人已经吹了近千年,那是没有说的。还不能忘记济南。至于上海,没听朋友提过,起码没人说它不好。广州,条条街都有茶馆,又有那么多人离不开茶,不过就我的体会,那里的水没有香港的好,香港的水泡茶容易出色、出味。
我小时候煮饭都用河水,街上不时会传来卖水的招呼声。每家都有口大水缸,可以储存十几担水,三两天挑满一次。泡茶,一定要用某山某坡某井的好水。
我们文昌阁小学有口古井名叫“兰泉”,清幽至极,一直受到尊重。也有不少被淹没的井,十分可惜,那时城里城外常有人在井边流连,乘凉、聊天。
乡下有圩场的日子,半路上口渴了,人们都清楚顺路哪里有好井泉,喝完摘一根青草打个结放回井里表示谢意。
习俗传下来有时真美!
我家里有一把大口扁形花茶壶,是妈妈做新娘时别人送的礼物,就是用来冲糊米茶的那把。用了好久,不知几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