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水浒传》中的两个男人。
先说武松。武松甫一亮相,很正面,很阳刚。景阳冈一顿乱拳打死一只老虎,威震阳谷县,官拜武都头,后替兄报仇,杀了西门庆潘金莲一对狗男女,名扬四方。但我以为,最出彩处,是被刺配到孟州的一个细节。按照惯例,犯人初到,要打一百杀威棒。管营在上边,指着武松,说,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给我打起来。武松道:要打便打,我若是躲闪一棒,不是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重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也不是好男子。
一番话,说得铁骨铮铮,那一刻连我都气血贲张,觉得他真乃英雄。
然而后来,武松醉打蒋门神,张都监设计陷害了他。被扭送到官府后,武松本想辩解几句,哪料,知府一声令下,说,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武松最后屈招了。
屈招了?!读到这里,我一惊,先前的那个顶天立地的武松呢,那个不为淫威所惧的武二郎呢?怎么说没就一下子没了呢。
尽管后来,武松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杀了张都监全家一十五人,似乎又顶天立地了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武都头,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仿佛屈招的那一次,颠覆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再说另一个男人,美髯公朱仝。朱仝本是郓城县一都头,一出场,便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宋江怒杀阎婆惜,就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了哥们儿宋江。后来,另一都头雷横犯事,一枷打死了知县的姘头白秀英,朱仝又放走了兄弟雷横,可谓义薄云天。但是,若是仅仅到这里,朱仝也不会给我留下多深的印象。后来,因受牵连,他被刺配沧州。沧州知府见朱仝仪表非俗,美髯过腹,很喜欢他,当时就给朱仝除了刑枷,非但没让他受苦,还让他做了自己的手下。
这时候,一个特别的朱仝才横空出世。
七月十五这一天,大斋之日,朱仝领着知府4岁的儿子小衙内去看放河灯。正好碰上了从梁山下来的兄弟雷横,二人说话间,没了小衙内。朱仝一看傻了眼,倒是雷横,轻拢慢捻,说,哥哥,只要你上梁山,保证你可以找到小衙内。朱仝不知是计,满心满脑子全在这个小孩子身上。他慌慌奔到城外,正遇到李逵。朱仝突然预感不妙,问孩子哪里去了。李逵说,睡在林子里,你自己去取。朱仝趁着月色明朗,抢入林子,见小衙内倒在地上,头早已被李逵劈做两半个,已死在了那里。
朱仝大怒,疯了一样地冲上去,要杀了李逵。尽管梁山诸多好汉在旁解劝,但是,朱仝无论如何要亲手杀了李逵。在他看来,无论这个世道如何,都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
他要为一个无辜的生命讨一个说法。
整部《水浒传》,读到这里,我突然发现,那一刻,我与朱仝融在了一起。
说实话,武松够英雄,但是刚烈得不够彻底。朱仝也是英雄,能打能杀,却有情有义。更重要的是,朱仝的心底里,盛着恩遇和报答,盛着对生命辽阔的敬畏与宽厚的尊重,盛着人情与人性,盛着一个英雄该有的全部。
我道英雄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