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
父亲出生在那个叫茶洞的小山村,那是云贵高原南麓的一个小坝子。从父亲的爷爷的爷爷开始迁居到这个地方算起,有一百多年的村史,还没出过一个能识文断字的。这里远离巿镇,不通马路,出行靠脚走,运货靠肩挑;没有电灯,照明靠煤油;米自己种,布自己纺,鞋自己纳,酒自己酿,菜自己栽,食油自己养猪炼;娱乐唱山歌,健身打陀螺,自给自足、自娱自乐……唯一与外界联系的途径就是每隔十天半月选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步行到三十多公里外的集镇上帮乡友们买些自己不能生产的物品,并顺带了解外面的信息。
父亲三岁即成为孤儿,背井离乡到舅舅家讨生活。舅父双目失明,舅母在生活的重压下失去了慈祥,寄人篱下三年后,六岁的父亲重返故里。家徒四壁,父亲用稚嫩的手开启了自食其力、安身立命的伟大工程……天不负勤,父亲硬是用稚嫩的双手从土里刨出腹中食身上衣,把自己养成英俊的小伙子。最值得骄傲的是父亲在他十八岁时建起了四间木屋,开荒了近十亩田地,并收获了临村一个家道殷实的漂亮姑娘的爱情。当然,父亲与他的先人及同伴们一样依然是目不识丁,直到解放后,情况才有所改变。那时刚娶了母亲的父亲意气风发,在村里办夜校扫盲时,竟不顾已是人夫的身份,一晚不缺地上夜校补习。经过几个月的启蒙和后来十多年的孜孜不倦,而立之年时,父亲竟成了村子里能识字算数的土秀才!经过老师的宣教,父亲知道了在他居住的村子外还有公社、所在地的“镇”和县府所在地的“城”。
“镇”,父亲是见过的,因为父亲偶尔也被大伙推选去集市上买盐。在父亲看来,“镇”已经很了不起——有小楼房,有大巿场,货物应有尽有,琳琅满目;最神奇的是头上吊着的玻璃灯泡不用油却明亮,墙上挂的木箱能唱歌讲话……父亲对“镇”啧啧称奇。但有人却说:“那算个啥!城里那才……”自那以后,“城”成了父亲向往的圣地,父亲发誓一定要进城去看看。
年近不惑时,父亲终于等来了机会。因为父亲能记账算数,生产队给父亲当上队里的会计。那年公社分配给队里一套广播设备,要求生产队派人去县城自行领取,父亲便主动请缨去完成这件事。那天,父亲带上母亲包的粽子,赶早摸亮上路,奔走三十多公里到镇上搭乘班车去县城。公社干部告诉父亲,到县城住旅社,必须要有公社的证明。父亲刚把公社里开的证明往上衣口袋里揣,开往县城的唯一一趟班车恰好到达。因为是起点站,所以车上人不多,父亲上车后,轻松地就选到了一个靠窗的位子。父亲是第一次乘坐班车,那兴奋劲儿赛过小孩子过大年小媳妇上花轿!车子飞速前行,看着车窗外纷纷向后跑去的田园村庄、远山近树,父亲心潮澎湃……也许是坐车太舒服,或许是早上赶路走得太累,兴奋的父亲不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迷糊中,父亲感觉到车子不时走走停停,睁开眼睛,发现是车子在上下客人,于是不再理会。随着车子的走走停停,父亲感觉到旁边的座位人来人去,父亲知道那是短途的过客,也懒得去理会。直到车子进县城车站时,父亲才睡醒。
步出车站,太阳已经落山。折腾了一天,父亲已感觉饥肠辘辘。
父亲来到一家米粉店,买了一碗鲜肉粉,在粉店角落的一张桌椅上坐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粽子,剥开粽叶,放进米粉碗中。米粉送粽子,父亲吃得津津有味,喝光最后一口汤,心满意足地走出米粉店。
父亲来到一家旅舍服务台前说要住店,服务员问:“你的证明呢?”父亲摸摸上衣口袋,糟了,证明不见了!父亲连忙解释。但任凭父亲怎么说,怎么哀求,服务员就是一句话:“没有证明,不能入住!”父亲又到多家旅社撞运气,但都因没有证明而不能入住。此时,时钟已指向午夜时刻……
父亲灰头土脸,身心俱疲。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已闭门谢客的车站屋檐下。所有的店面都已经打烊,大部分街灯已熄灭,居民房舍的窗户透出亮光的也越来越少,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好在时值初秋,天气宜人,无处安身虽然受苦却不至于要命。疲惫不堪的父亲索性靠在墙角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被越聚越多的蚊子群咬醒。父亲睡不着了,思绪开始狂奔。父亲想,如果自己是城里人在城里有房子,那该多好啊!嗨!靠自己,想在城里有房子,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了。让孩子努力去争创也许还有希望啊!
父亲觉得,自己的几个儿子看起来都还不傻,模样也不赖。思来想去,决定送儿子们出山求学……
胡思乱想中,天亮了。父亲背起背包到河边码头简单地抹把脸,就去办理正事。办完事当天,父亲就搭乘班车返回。
父亲回到家已是深夜,但村里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和充满好奇的小孩都在我家的煤油灯下等他。当父亲把崭新的三用机往桌上一搁,大家都啧啧称赞。一番赞叹之后,从未进过城的乡友们便七嘴八舌地打听城里的趣事。父亲自然是从坐车到下车从街道到街灯吹了一通。
众人散去后,父亲向母亲透露了他的奇想——让儿子进城去住。母亲很赞同父亲的想法。母亲认为儿子们要进城,走吃皇粮当干部的路子最靠谱,但这简直难于上青天。父亲说:“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有文化人的。我们必须把孩子们送去读书,将来才有希望。”母亲点头认同了父亲的观点。最后,他们达成共识:再苦再累再穷,也要供儿子们读书。
于是,父亲和母亲在村人的疑惑和嘲讽中,把我们几个适龄的兄弟都送到山外去读书,两人独自在山里承担着繁重的农活。看到父母太累家里太困难,有一年秋天,我和大哥、二哥一同相约辍学回家帮工。刚回到家,父亲就把我们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够之后,把我们全部赶往学校……父亲是家里的帝王,父亲的看法就是王法,在这个家庭里,服从是除了父亲之外所有人的不二选择。我们也感觉到父亲的方法虽然简单粗暴,但里面蕴含着深沉的父爱,于是乖乖地卷起行囊回到学校……我们相约竭尽全力刻苦攻读,绝不辜负父母亲的期望!辛勤的汗水终于有了回报。那年,大哥考取中专学校,成了全公社第一个考上中专的学生;后来我考取了大学,成了全公社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不久,我的另外两个兄弟也分别考取了中专和大学,父亲兴奋地对母亲说:“我们的进城目标有望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