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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第02章)(5)

时间:2021-05-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说清楚点儿,”她说。“挨了一枪,咋还能跑呢?”

“不知道。”岁数大的男孩说。

“那是啥时候跑的?”

“不知道。”

凤儿恨得手指尖发硬,随时会掐住小叫花子大车轴一般黑的脖子。但她还是从口袋摸出三个铜子,分别搁在三个掌纹满是泥污的手掌上。

“那一枪挨在啥地方?!”她问道。

小叫花子拿了钱,已经往巷口跑去。年纪大些的男孩站住了,回过身:“大妈再给一个铜子,我们再给你去打听,那一枪挨到啥地方了。”他流里流气地笑了。

凤儿心想,天赐是好样的,记住了她的叮嘱,好歹跑了。

油菜田由青而黄的时候,蜂子一群群地来了。放蜂人戴着面罩和帽子,在镇上来来往往,讲着口音偏远的话。

凤儿这天清早被一阵腹痛弄醒,心里怕起来:她真的要一个人躲着把孩子生下来吗?到时她知道怎么生吗?……

这是一个被人弃了的荒窑院,潮湿的黄土墙在春天泛出刺鼻的土腥。她已花完了从赵家带出来的最后一文钱,包括平时攒的和从赵元庚那里偷的。生孩子要给自己准备些吃的喝的,这得要钱。

凤儿躺在土腥气刺鼻的黑暗窑屋里,等着下一阵疼痛到来。她听人说这种疼痛是由慢而紧的。她也听说一疼能疼几天几夜的。第二阵疼痛一直不来。她赶紧起床,摸起自己的大棉袍套上身。天已经很暖,棉衣早就穿不住了,但凤儿的大棉袍是她的伪装和盔甲。

她只剩下最后一着:典当首饰。离开赵元庚那天下午,她把所有的细软缠裹在自己身上,能佩戴的也佩戴上了。没费任何劲,她把赵元庚锁在抽屉里的一个钻石戒指也偷到了手。她得赶在要她命的疼痛之前,给自己屯点粮。

这个叫津城的县城和洛阳相隔四十里路,城里最大的一个当铺是一个马姓老板开的,是一百多年的老字号。凤儿从赵家跑出来半年多,已经是个老江湖,到一地就把当地的商号、行帮、会馆马上摸清。这些号、帮、馆天天争斗,要在他们的缝隙里穿行自由,首先就要把握他们的底细。不到二十岁的凤儿把各色人等都看得很透。正如马姓当铺的老伙计一眼看透她不仅年少而且貌美这一点。

她默不做声地把她的头巾抹下来,又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一个手巾包,打开来,里面有一个翡翠镯子。

当铺的老伙计把手镯拿到手里稍一端详,眼睛从花镜后面抬起来,看着她:“假的。”

凤儿愣住了。

“工料都好,一眼看上去,真唬人。”老伙计说。

“您看走眼了吧?”凤儿问道。她觉得下腹胀硬了,疼痛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老伙计看看她变得焦黄的脸和灰白的嘴。

“花不少钱买的吧?”他问道,同时同情地笑了一下。“谁卖给你的?”

“不是买的……”凤儿脱口而出地答道。她若不疼晕了,不会说出这种缺脑筋的话:不是买的,那是偷的喽?……

她看见老伙计一双眼珠在又红又潮的眼圈里比钻石还亮。

“不是买的,是人给的。”疼痛由紧而松,慢慢又放开了她。

“谁给你的?”老伙计又问。

没了疼痛,凤儿过人的伶俐就又回来了。她把那镯子拿过来,在光里细细看了看,同时问道:“您像这样看走眼,是头一次吧?”

“走不了眼,他嫂子。”

“您在这柜台后头站了多少年?”

“有四十年了。”

“那真不该走眼。”

“可不是,”老伙计笑了。“亏得我当班,换个人,还真没准会走眼,把它当真的收进来哩。谁给你的?”

“谁给的?是个不会给假货的人给的。”

凤儿把手镯又包回手巾里。柜台上有面木框雕花镜子,凤儿的侧影在镜子里。老伙计盯着镜中的女子。她刚一出门,老伙计一手撩着长衫的襟子就上到楼上。楼上有个十七八岁的徒工,正在给几件银器拋光。

“……快去,找辆骡车!”老伙计说:“赶紧给赵旅长报个信!刚才那个女人十有八九是赵家的五奶奶!好像要生娃子了!”说着他从椅子上拿起徒工的夹袄,扔给他。“赵旅长是咱的老主顾”。

老伙计跌跌撞撞从楼梯上下来,跑出铺子,看见凤儿已经走到街的拐弯处了。他扯嗓子便喊:“他嫂子!”

凤儿站在街边上,转过头。疼痛有一百斤重,她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坠胀到膝盖了。要不是肚子又痛起来,老伙计是追不上她的。

“等等!”老伙计一边叫一边撵上来。

凤儿疼出一身大汗。她的身体在又热又粘的衣服里动也不敢动,脸上还摆出一个笑容:“等啥呀?”

“我刚才还没跟你说完哩!”老伙计说。

“瞧你急的!我正要跟人打听下一家当铺呢!”她逗他,明白自己的笑容也疼丑了。

“他嫂子,您听我给你说。翡翠这东西,成色太多。他嫂子这件呢,虽说够不上稀世珍品的格,可它也挨得上翡翠的边儿,高低值几个钱……”

“哟,这么一会儿,又成真的了?”

“您回来,咱们好好议议……”

凤儿感觉一丝热乎乎的汁水从两腿间流下来。是血不是?她可别把孩子生在当铺里……

“那您赶紧给个价,我还赶路呢!”她转眼已是个厉害女人。

“急什么?先到铺里喝碗茶……”

疼痛渐渐缓去,热汗蒸腾着凤儿的身子,又从她的后领口升上来。她感到自己发髻下的碎发都湿透了。跟着老伙计往当铺走的几步路,凤儿走得实在遭罪。她已经把肚里的小孽障恨碎了:你先给我过刑吧,小冤家!明天你又该奔回去等着投下一胎!

等她在老伙计安置的红木罗圈椅上落了座,她身体里流下来的滚热汁液已经凉了。万幸她穿了棉裤,扎着绑腿。能坐这一会儿真好,她真不想再起来了。就让我顺着椅子溜到光滑滑的木地板上躺会儿吧。这肚子痛怎么能把我的腰都疼断呢?

“来来来,喝点茶。”老伙计拎个瓷茶壶走过来。

店堂原来并不小,两侧都有柜台,中间搁着一个高几,两把罗圈椅。太阳从下了铺板的门外进来。应该快到晌午了。

一辆载着蜂箱的骡车“得得”地从门口走过去。

“这是去年的信阳毛尖,可是顶上等的。马老板嘱咐过,主顾就是朋友,一定要结交一辈子。”他给凤儿斟上茶。“可惜今年的茶还没下来。”

“那就按您说的,这个镯子是个假货。您给多少钱?”凤儿喝着茶问道。

“茶喝着咋样?”

“不赖。”她的眼睛带点逗笑地盯着老伙计,意思是:你想看透我到底多年轻,眉眼到底长得啥样,那我就好好地给你看。

“他嫂子你先开个价。”

“这不是典当的规矩呀!能由着卖家信口开价?”

老伙计承认她是对的,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里的痰:“要是假货,那就不值什么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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