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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第04章)(4)

时间:2021-06-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那当然,不然我吃饱撑的?”说完她站起身;“我在隔壁等你。”

隔壁是个让人吃点心、休息、和窑姐讨价还价的所在,还搁置着两扇屏风,上面的绸子全让烟熏变了色,破的地方贴着纸。铁梨花一进来,就打发那个小跑堂把躺椅上的单子抽掉,铺上干净的。小跑堂说干净不干净,就那一张单子。铁梨花说,那就找些报纸垫上。

彭三儿进来的时候,铁梨花靠在垫满报纸的躺椅上,由小跑堂给她捶腿。

“大姐咋知道我在这儿?”

“像你这种人,还能在哪儿?”她指指旁边的椅子,叫他坐下。又掏出两文钱来,递到小跑堂面前。等小跑堂的脚步声远了,她又说:“听说你上回差点没跑掉?”

彭三儿说:“可不是,帽子叫打烂了。不过我可贼,是用扫帚挑着帽子蹲着跑的……您见过蹲着跑的人没?我蹲着跑跑,得比人家直着跑还快。”

“挣的钱又花光了?”

彭三儿马上嬉皮笑脸:“这不,您又送钱来了。”

铁梨花:“你要多少?”

“是您儿子,还是相好?”他嬉皮笑脸地把自己的头凑近她。“要是您儿子,我就少要点。这个数——”他叉开五指。

铁梨花从躺椅上支起身子,一只脚去摸索地上的鞋:“去年不才三百吗?”

“大姐您看我连五百也不值?”

她真看他一眼,说:“值。”她脚尖摸到了第二只鞋,踩着站起身:“可我得有五百块呀。就那点首饰,还让你都输了。”

“要不看您这么仗义,我的价是六百呢!”

梨花在外面打听了,顶个壮丁的确要五六百块。她扯扯衣服,往屏风外面走,却让彭三儿一下扯住了袖子。

“那咱四百五,咋样?顶壮丁是拿小命赌呢!我这命也是老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值那个钱。可我得有哇!”

“你有多少?”

“就三百。”

“三百五。”彭三儿说。

铁梨花还想再杀杀价,彭三儿开始解开他的衣领的纽扣,一边说道:“三百五,您儿子的命就保下了。您儿子的命三十万也不止:他娶上媳妇给您添孙子,给您养老送终!他去当了壮丁,您等于输掉了三十万!您看看,您花了这三百五……”他终于把肩头上一块还没长好的伤疤给扒拉出来,“您儿子就不挨教官的皮鞭了。打枪打不好,刺刀上不好,走步走不好,他鞭子就上来了。伤口再一烂,长不上,就成了这样……”

那块疤要多丑有多丑。

铁梨花眉头一紧,快吐出来了。她说:“行,三百五——让你个狗日的称心一回!”

说完她快步走出了屋子。她知道在一夜间凑出三百五十块钱几乎不可能。答应彭三儿是她想到了张吉安。张吉安也许会帮她,但她因此就欠下了天大的人情。这人情她再用什么去赎?用钱是赎不了的。

夜里一个女人家赶十里路十分不明智,但梨花顾不了了。到了上河镇就跟进了个鬼城似的,所有窗子都黑着。这正说明这个镇上的人正派。远远看见张吉安的房子了,楼上似乎还点着灯。她走上去,心想自己可是送上门来了。她把骡子拴好,再走过来拍门的时候,楼上的灯却熄了。

拍了好一阵,门才开了一卡宽的豁子,一个伙计手上擎个油灯,身子缩在临时披的长衫下面。

“找谁?”见她是个女子,伙计把门开大了些。

“张老板在不在?”

伙计把各种身份往她身上安了一遍,才回答:“张老板在城里。”

铁梨花伸出一个尖利的胳膊肘,把伙计往边上一捣,自己就要往门里走。

“唉,对不住,没请您进呢!……”伙计说。

“那就快请吧。”她说,笑模笑样的。

伙计缠不过她,让她进到厅堂里了。

“你住楼上?”她问,一面打量着厅堂。

“我就住这后头。后院还有仨伙计。”

梨花还是笑模笑样的:“这样吧,我在这儿等着,你骑我的骡子去把张吉安先生找来。”

“这可难死我了——张老板在洛阳、津县都有房,有时他还上北京、下南京,我去哪儿给您找?”

她把十块大洋拍在一个高几上,说:“找不着,我不怪罪你。”

“不中……”

“你要是怕我偷你这店里的破烂,再喊楼上的伙计来看着。”她指着店堂里摆的古董:“这些你送我,我都懒得往家扛。”

“伙计们都住后院。”伙计瞪着这个细高的女子:她可不像在胡扯。

“咱们这块风水宝地,我闭上眼给你指块地方,你只管挖,挖出来的都胜它们十倍。你还别不信……”

“我信!”一个人在楼梯上接她的话茬。

伙计和铁梨花一块儿转过脸。伙计一脸惊诧,铁梨花抿嘴一笑。张吉安身后还跟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伙计说:“老板您没走?”

张吉安不答他,只看着铁梨花:她知道他在楼上,这点他明白。

“虎子,”张吉安对伙计说:“打上灯笼,把尹医生送回去。”

他转向梨花,指着那个伙计:“你别怪虎子。我本来不打算在这儿过夜,盘弄一批货晚了,兵荒马乱的,怕路上不安全,临时决定住下来。”他转向尹医生指着铁梨花:“这是我二十年前交下的朋友。”

尹医生十分谦谦君子,一点猜测的神情都没有。他向铁梨花打个揖,说:“幸会。那我告辞了。”

伙计和客人出去,张吉安看一眼铁梨花:“看你急的,什么事?咱们上楼谈吧。”他一见她为难,似乎也意识到孤男寡女一块儿上楼的暧昧来,便改口说:“要不咱们就坐这儿谈?我这里的东西值不值钱另说,布置得还不俗吧?”说着他走到椅子前面,手指指对面的椅子。

铁梨花顾不上含蓄,出口便问他能不能借她三百五十块钱。她从随身带的小布包里拿出地契,意思是用她的二十亩田产做借款抵押。

张吉安沉默不语,脑袋侧低着。等他抬起头,她见他似乎受了什么伤害。

“五奶奶……”他说。

“别这么叫我。”

“可您这么见外,让我只敢叫您五奶奶。”他苦楚地说。“我虽然不是腰缠万贯,三四百块钱还拿得出,送得起,用得着抵押什么田产?”

他也不看她的反应,径自上楼去了。他当然知道梨花是感动的,也是窘迫的。他在楼上的保险箱里取了张洛阳某钱庄的银票,是“四百圆”,快步下楼来,往梨花面前一放。“要有节外生枝的事呢?多五十块方便些。”梨花心里又暖又窝囊:受了这么大一份情,怎么就像被人将了一军似的?

“张副官……”

张吉安两道目光刺过来:“您不愿我称您五奶奶,您也别称我张副官。从今往后,我们直呼其名,好不好?那段往事让你我都好不愉快。”

“对不住,叫惯了。”铁梨花说,心里更是又感动又窝囊。你看,拿人家钱,嘴马上软了,人也贱了。“我就叫你吉安大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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