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头地,张吉安一下抓住梨花的手。但他感觉到她的不从,马上又放了她。
“还不是时候,是吧?”他看着她说:“我不急。等了二十年了,再等它几年,又有何妨?”
铁梨花没料到自己会如此心乱。
“二十年前,我在饮马河边没等着你,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她想,为一个不知能否再见面的女人,他也是二十年不娶。或许这里面有别的缘故?但不管怎样,这份情还是值得她珍视。
“张副官,您是读了书的人,我这样的乡野女子……”
张吉安笑了笑,表示他心里很苦。“咱们说好直呼其名啊!”
“吉安大哥,您的情义我领了。不过我的性子您也知道一点儿:我无功不受禄。钱一筹齐,我马上还您。”她说着已不容分说地起身向门口走去。
张吉安送她出门,不急不缓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君子报恩,也该是十年不晚。梨花这么急于报恩,可有点俗了。”
铁梨花头一犟,笑了:“俗咋着?吉安大哥肯定知道我是谁的女儿。盗墓人的后代非得沾人间烟火气,不然便是七分鬼三分人了。人间烟火气,说白了,就是俗气,活人气。”
她这张脸在张吉安打的灯笼光里,确有几分鬼魅的娇俏。
“别送了。”她说。
“你不想免俗,那我就大俗:我要一直把你送回家。”
“我怕谁?”她哈哈大笑起来:“你该嘱咐我路上别劫道、别杀人!”
说着她一跃上了骡子的背,脚一磕,骡子像战马一样跑了出去。秋天的好月亮下,她和骡子还在青灰的石板路上拖出暗幽幽的影子。
路过董家镇时,老远就听见狗咬成一片。梨花赶紧从骡子上跳下来。她把牲口牵进一个榆树林,拴上,又轻手轻脚向镇子里走去。她发现街上有几个背长枪的身影。再走近些,她看见那些背长枪的是日本兵和汉奸兵。董家镇戒严了。无非又是查什么抗日分子。
铁梨花等了好大一会儿,日本兵仍没有撤的意思。她看看月亮和星星,又摸了一下地上的草,露水刚开始下,她知道这是早上三点来钟。离天亮还有一个多钟点。
再不进镇子去找彭三儿,恐怕来不及了。她急得口干舌燥,背上出了一层细汗。
日本兵到天亮才带着他们抓到的几个无业游民撤走。大概是谁把他们当抗日分子供出去的。铁梨花心想,谁说鬼子、汉奸什么好事也不干?他们这不是帮忙清理了几个恶棍。她走进“杜康仙”时,发现鬼子们把这里抄了底朝天,里外已经没一个人了。她正站在天井里发愣,听见一个声音叫她:“大姐!”声音是从树上来的。那棵老槐树一个人抱不过来,也不知彭三儿怎么爬上去的。再一看,树对面有一挂秋千。这个人实在天分太高了,从谁手里都逃得脱。
彭三儿从树上蹦下来,说:“您看,我这人就是守信用,……”
铁梨花不跟他废话,扯着他就往外走。
“大姐还没给钱呢!”他甩开她。
“我能不给你吗?”她飞快地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张银票,递给他。
彭三儿拿着银票左看右看:“我不要银票。我要听响的大洋。这银票要是假的,我不是白白送死?”
“这儿不是钱庄的印吗?”
“您知道咱这儿巧手有多少。假古董做得比真古董还真,刻一个银庄的印费啥事?”
“那你想咋着?”
“把钱庄的门敲开,兑现。”
铁梨花手里这时要有刀,一刀就上去了。
他们到了镇上唯一一家钱庄,敲开门,一个伙计说,钱庄哪里会有这么些现大洋过夜?他看看那张银票,担保彭三儿,下午一定给他兑现。彭三儿非要叫醒钱庄老板。老板也担保他,过了晌午就有现钱。铁梨花紧紧咬住牙关,生怕自己冒出什么话激怒彭三儿。这类混子就是挣你着急、绝望的钱。
终于,钱庄老板给彭三儿兑出五十块现洋,又把剩的三百五换了他的银票给了彭三儿。
铁梨花拽住一个赶早的骡车,塞给车主一块银洋。她把自己的骡子系在车旁边,叫它跟着跑,她得押着彭三儿坐在车上。
太阳露出个头顶时,骡车在董家镇通往董村的土路上驶得飞起来。彭三儿想起刚才他没仔细点查那五十块钱,这时解开用他衫子打的包袱,一块块地查点大洋。骡子给鞭子抽急了,从一条沟上硬跳,把彭三儿膝上的钱颠到了车下。彭三儿直叫唤停车,铁梨花不准车把式停,一面对彭三儿说:“回头我赔你!”
彭三儿不肯相信,也不顾车七歪八倒地飞跑,就要往下跳。铁梨花手快,抓了车上一根麻绳,打个活套。彭三儿正把一条腿往车下出溜,铁梨花在他后面把绳套套在他脖子上,说:“跳我就敢让骡子拖死你!”
彭三儿回过头。他跟多少人耍过赖,从来没人赢过他,这回却栽在这个女人手里。女人在早上光线里脸色银白,头发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湿湿的几缕垂搭在额头上和眼皮上,美得有几分阴森。不知为何,彭三儿乖乖地坐回到她旁边。
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他们刚来的那条路上有了动静。几十条狗高高低低地咬起来。狗听得出村里人还是外人。是保长带了征兵的伪军部队的老总军人们从镇里进村了。
她交代了栓子和牛旦绝不要露头,然后定了定神,给牢骚满腹的彭三儿装了一锅好烟。还来得及给他打几个冰糖荷包蛋。等她把一大碗鸡蛋送到彭三儿手里,保长就在前门叫喊。
“别急,吃你的。”她对彭三儿说,一面用梳子梳着自己的头发。“你是把脑袋掖裤腰带上挣我这点钱。我得给你送行。”
彭三儿看着她。这个从来没人疼过的无赖眼圈红了。
“欠你那五十块钱,我说还你一定还你。”她从身上摸出一个红布包,打开,是个小娃子的红肚兜。里面包了一个金锁头。“这是足金的。我孩子满月那天,我给他买的。能值个几十块钱。是个长命锁,图个吉祥吧。”
彭三儿拎着金链子把金锁头拿起来,还没说什么,铁梨花已经飞快地走出去了。
“来了,来了!”她对大门外的人叫道。
打开大门,保长见他面前站着披长发的中年女子,一把桃木梳子咬在嘴里。保长看到女人的眼里有一个意思,但他解不了。都说这女人眼睛不是黑的,有点鬼火似的蓝绿。他倒是看不出,只在心里叹息它们美得冷艳,美得妖媚。保长后面,四个全副武装的大兵站得笔直。
“听说昨晚日本兵来了,老总们辛苦,打日本了?”铁梨花笑眯眯地,把他们让进门。
“铁牛起来没有?”保长问道:“队伍都要开拔了,可不敢当逃兵啊!”
“保长说啥呢?保家卫国,还我河山,咱都明白。我们牛旦儿当兵,祖上都沾光了!”铁梨花说道,唱似的嗓音,让几个当兵的和保长都明白,她就是在呕他们,恶心他们当日本鬼子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