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旦看着五步远的地方。
凤儿回头,见五步远的厨房的墙上钉了一张黑色的狗皮。刚刚钉上去的,大张的嘴角还有血迹。那是很大一条狗,把一面墙都遮黑了。
“凤儿,你接把手来!……”铁梨花在屋顶上叫道。
柳凤不动。
“梨花婶!牛旦这是咋了?!”
“他呀?不听话呗,衣服穿少了,夜里受了风寒。肚子也不好,跑好几趟茅房,鞋都踩到泥洼子里去了!……”梨花又是疼爱又是抱怨地对柳凤说。
牛旦低着头走开,快步进了黑洞洞的堂屋。柳凤跑过去,接过梨花递下来的柿饼串子。
“大小伙子,没事!回头我给他熬点药,驱驱寒气,也驱驱邪气。”
“驱邪气?”
“咱这一带呀,寒气里都带邪气。阴气太重。你没觉着阴气重吗?”
柳凤让这婶子弄得有些迷糊:她像在跟自己说话,可更像在跟一个她看不见的人在说话。梨花婶子的聪慧精明,有口皆碑,从来不会像此刻这样神道。
“这两天,总觉着一股邪寒往骨缝里渗,浑身的疼呀!”铁梨花从梯子上下来,手脚轻盈如燕,可口气像村里所有上岁数的老太婆似的。从她细条条、袅袅娜娜的身段上看,离那种上岁数的“疼”还远着呢。
“你可别走啊,孩子。我可想你呢!”梨花拉着柳凤的胳膊,拉得老紧的。“高低拿上点蒸馍给你爸。都蒸在锅里呢。”
柳凤想问问那张小牛皮大的狗皮从哪里来的,但她插不上话。梨花絮絮叨叨,神神叨叨,可又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
“牛旦,点上灯吧!我留凤儿跟咱一块儿喝汤。”
牛旦在屋里一声不吭。
“这孩子,不点灯,想给我省油钱呢!”
饭桌摆开,柳凤把一碗碗汤往堂屋端。
铁梨花叫道:“牛旦,咋让客人动手啊?你来端端菜!”
牛旦踩着鞋帮“踢里踏拉”地往厨房走来。凤儿这时端着一大盘炒萝卜丝走出厨房。
“我这憨儿子,眼里就是没活儿。”梨花“打是疼骂是爱”地抱怨着,“他会一只手端盘,空一只手,也不知顺带捎上筷子!栓儿这点儿可比牛旦强……”
铁梨花一边摆下筷子,一边连怨带笑地说着。
“婶子您别再提那人了!”柳凤说道。
“栓儿做活儿就是漂亮啊。”梨花说。
三个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栓儿勤劳不假,眼里也有活儿,但论谁能做出漂亮活儿来,全村都得数牛旦。牛旦是颗算盘珠,拨拉它,它才动,一动起来,不把活做漂亮他不歇手。
“栓儿进出手都不会空着,不像我牛旦……”
“婶子,我不想再听这人的名儿了!”柳凤声音僵板板地说。
铁梨花似乎没听出她在回敬她这个长辈,还给她夹了一瓣咸鸡蛋。
“咱有一句说一句,是不是,牛旦?”梨花说。
“他还算个人吗?为那点陪伴尸骨的东西拋家弃妻!”凤儿说。
牛旦喝汤的声音特别响。油灯的光亮中,他吃的一头汗,汗珠亮闪闪的。
“妈,你们吃,我出去转转。”他搁下碗的同时,站起身。
“牛旦你先坐下。”梨花说。
牛旦又坐下来。
“昨天几个八路让日本人抓了,都砍了头,你知道不?就在火车站外面。那几个八路夜里下山来,去摸鬼子的营,摸掉一个鬼子哨兵。八路身上带的有手榴弹,见那鬼子营房的窗子开了半扇,就往里扔。这鬼子们的窗子上全有纱窗子,八路看不出来,手榴弹可就让纱窗子弹回来了,炸伤了俩八路,剩下的八路背着伤号跑不快,全让鬼子抓了。今天早上在火车站斩首示众。那八路好汉能不报仇?今晚说不准有仗要打哩!……”
牛旦只好坐在板凳上,一看就是正在想借口再溜。
“刚才咱说哪儿了?凤儿说栓儿咋的?抛家弃妻?……”柳凤这时打算告辞,站起身来:“婶子,不是我说您,当时您要把实话告诉我爸,我爸准不答应和栓儿这门亲事。谁知道他干的是这么个缺德勾当?天底下还有比掘人老坟还造孽的勾当没有?您明知他那洛阳铲就没闲过!现今他花天酒地活着也好,暴尸野地也好,就算我从来没认识过这人!”
铁梨花和牛旦都不言语。一向喜庆温顺的柳凤甩开脾气,口气跟那种让鬼子绑走的抗日女学生一模一样。
“您不要再跟我提他!”她腮上挂起泪珠:“我和一个强盗做了一场夫妻!还是强盗里罪孽最深的!不敢明抢活人,只敢暗抢死人……”
“‘盗亦有道’!”铁梨花打断柳凤。她这四个字马上止住了凤儿的脾气。
“盗墓这行,最讲究的就是信义、情义。为啥它总是一家子、哥儿几个合伙呢?只有一脉相承的亲人才信得过。所以能合伙敲疙瘩的人,到终了就活成了一家子。我这条命就是盗墓贼救下的。没有情同手足的栓儿爹、栓儿妈,有我和牛旦今天坐在这儿吗?这种情义是寻常人家没有的,这是性命相托的情义!”
柳凤不知去留地站在门口。
“你回来。”梨花说,声音不轻不重。
柳凤给线拽住一样,一步、两步、三步,走回桌边。
“你坐下。”
柳凤还没等梨花的话落音,已经坐下了。就跟赐了她座儿似的。这个铁娘娘不耍威风就峥嵘毕露了。在铁梨花露出要收回她对你的宠爱时,你会懊悔你太作了;你顿时意识到曾经得到的宠幸是多么不易。柳凤坐在那儿,只希望别太招这铁娘娘的嫌弃。
“我们这行的信条,就是‘盗亦有道’。栓儿遵守了这个信条。他死得清清白白。”
牛旦和柳凤同时张了一下嘴,瞪着她:说他独贪了财宝,无耻地活在某地的不也是您吗?
“栓儿死了。我知道他早就不在了。”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别人的反驳、疑问早就不作数了。所以柳凤半张着的嘴又慢慢合上,听到了定论一般。
“那您是咋知道的?”凤儿轻声问道。
“他就像我自己生的孩子一样。孩子死了,妈咋能不知道?……这风啊、雨啊、云啊都是栓儿的魂,这些天,在哪儿我都能看见我栓儿的影子……”
她的声音平直,无悲无忧,是那种伤心过度后的平静。
牛旦受了恐吓似的说:“妈您尽说的这是啥呀?……”
“我也能从黑子眼睛里看见栓儿……栓儿就从黑子那双眼里直直地瞅着人……”铁梨花说。
柳凤脊梁“嗖嗖”地过凉风。她一把拉住牛旦的手,想要他护着点儿自己,但她发现那手握成一个铁蛇般的拳头。
这时铁梨花站起来,拿起一只碗一双筷子,走出堂屋,走到只剩最后一点黄昏光亮的院子里。现在她在屋内手握手的年轻男女眼里,是黄昏里一条细条条轻飘飘的影子。她仰脸向天,用筷子敲着碗,突然用拔高的嗓音说:“栓儿,回家来喝汤啦!”
大门“咣咣”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