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想请个媒人,到柳叔家去,给凤儿提个亲。”
牛旦慢慢从母亲怀抱里脱了身。
“看你的样儿!啥事那么愁人?……担心娶凤儿没钱?钱你甭愁,我给你预备了。”
“我不愁钱。”
“哟,董村顶大的财主董葫芦还愁钱呢。这个世上多大的老财都没有说他不愁钱的。你咋就不愁钱了?”母亲逗儿子。
“妈,董村的财主也叫有钱?就他那三进院子,卖卖,在洛阳郑州也就够买个鸡窝。等我在洛阳、西安置下三进院子的房,我就接您去,好好享福……”
铁梨花泪汪汪地看着他。她想,那是他醉时说的话呀。看来他醉得太沉,醒不来了。
“妈您咋了?”
铁梨花呆呆地,任泪水流下来。
牛旦伸出憨憨的大巴掌,没头没脑地抹着母亲的腮、下巴。
“别擦。我这是……我听着,心里头美哩。”
“您不信?”
“信不信我心里都美着哩。”
“妈,这块地方,要说能称得上财主的,也就是我爸。”牛旦说。
铁梨花的心少跳一下。血亲的骨肉,末了还是血亲。
“既然你知道了,我就告诉你:赵老太太去世的时候,丢了句话,要他儿子找到他的长孙。”铁梨花心平气和地说。
“您也听说了?我奶奶说,赵家财产,头一份就要留给我。您想想,咱家在洛阳、西安、郑州的房,就是给咱一栋,那还不胜过他十个董葫芦?”
“我可是听说,赵家的告示一贴出来,几百个人都跑去认亲,连那四五十岁的人都想给赵元庚当儿子。”母亲说。
“那有啥用?咱有证据。”儿子看着西北,目光狠狠的,充满殷切,“妈,只要您和我一块儿去,那啥都甭说……”
“你姥爷是咋死的,我告诉过你没有?”
牛旦不吭气了。他好像没听进去,两眼看见的是日后的光景:三进的大院,高大的马车……
“你姥爷是叫赵元庚害死的。”
“妈,咱总不能让那几百个二流子冒充我,去冒领我奶奶给我的那份财产吧?”
梨花也变得狠狠的,说:“那可是不能。”她伸出手,抚摸着儿子的脸颊。
“妈您这手老冷啊!”
“去刮刮脸吧。”
“您答应了?”
“答应啥?”
“带我去赵家?”
母亲淡淡-笑:“是赵家的骨血,愁啥哩?”
铁梨花走到土坯教室门口,正在听学生读课文的柳天赐马上感觉到了,朝她微微转过脸,判断出是她站在门口,笑了笑。他的脸迎着南边进来的太阳,几乎全白的头发和塌陷的腮帮都被那笑里的明朗和纯净取代了:他又是二十多年前的天赐。
等学生们吃罢晌午饭的时候,天赐回到自己的窑院里,在过洞就喊:“梨花!梨花!”
铁梨花心里想:他也把这名儿叫得这么顺口,看来那个徐凤志真的死了。
“太阳好,给你把被子晒晒!”梨花说,一边用根树杈“噼噼叭叭”抽打着棉被,这样一打棉絮就“宣呼”了。
“你就是来给我晒被子呀?”天赐笑眯眯地站在被子那一面。
“那你说我来干啥?”
“来给凤儿提亲。”
“我给我自个儿提亲,中不中?”她说得一本正经。
“你不是早定了亲了?和柳家定的?”
梨花想,这人一心都在他学生身上,对她这一阵的经历没什么察觉。这一阵她心里经过了上下五千年:心比他打皱的脸、满头的白发还老。
“柳家该退亲了吧?都二十多年了。”
他听出她口气的阴郁。
“你咋了梨花?”他和她中间横着棉被、褥垫、麦秸垫。
“你叫我梨花?”
他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眼在二十年前失了明,从此再没看见过脏东西,因此反倒明澈见底。
“我寻思着……”他话刚说一半,发现梨花转身进了堂屋。他跟着进去,手里的竹竿急急匆匆地点着地面,那竹竿远比他的脸不安。
“我寻思着呀,既然你打听出来,栓儿已经不在了,咱还是让两个孩子早点成亲吧。”
“这么急,村里人不笑话?凤儿连孝都没服。谁知她守寡了?”
“咱不张扬,喜事办简单些……”
“我给我自己提亲,你们柳家应不应?”
“我这是说正题儿呢。”
“我和你在扯偏题?”
“咱们俩还提啥亲啊?都是一头白头发的人了,你思我爱,自个儿心里明白,就中了。”
“那不中。你得娶我。”
“孩子们都没嫁没娶,咱们老汉老婆先吹打起来,非把人笑死不可。”
“笑不着!咱们搬走!搬到没人认识咱的地方去!”
“你今儿是咋了?”他上来抓住她的手。
“你依不依我?”
“学校刚办起来……”他觉得她手冰冷,赶紧握在自己两个掌心里。
“到哪儿你找不着孩子办学?我还有几件首饰,能值点钱。搬到一个干净地方,咱从头来。”她头顶抵住他下巴,恳求地说。
“啥叫干净地方?”
铁梨花不说话了。她心里回答天赐:干净地方就是没盗墓这脏行当的地方,就是没有洛阳铲的地方。
“是不是……赵元庚又在找你?”
“好好的提他干啥?”她把手抽回来。
“学生的父母有那舌头长的……”
“说啥了?”
“说赵元庚还挺念旧情,二十来年,就是忘不了那个五奶奶,这一阵找她找得紧……我也没想到,那么个五毒俱全的东西,还有点真情。”
“你刺探我呢?”铁梨花挑衅起来。
柳天赐沉默了。
“你想把我推回去给他?是不是?”
柳天赐笑笑问:“推得回去吗?”
“你有你的学生、学校,我看你心里也搁不下我。你爹你妈就嫌我,嫌弃我爹是拿洛阳铲的。你那些学生的长舌头父母说啦:柳凤那么个断文识字的闺女,咋能跟栓儿牛旦那种小子结亲呢?……”
“那是你说的,人家可没说!”
“噢,你护着他们?!”
柳天赐知道一碰她的自尊,她是不论理的。只要一提敲疙瘩盗墓,她自尊心就比飞蛾翅膀还娇嫩,稍碰就碎。
“梨花你小点声,叫学生们听见了……”
“你当先生的可得要面子,旁边搁着我这么个不清不白的婆子,再跟学生说人伦、道德,不好说啊。这就把我推给那姓赵的去了!……”
柳天赐手往后摸索,想找个椅子坐下,她气得他腿软。她一见,抢先一步,把椅子搁在他身后。
“是我要把你推给他?”天赐坐在椅子上。
“不用你推,我自己去找他。女人图啥?谁给她锦衣玉食,谁就是拿她当心肝……”
她当闺女那时也和他这么闹过。她那么俊俏的小闺女,一点也不闹人就没趣了。今天可不一样。她不是在闹着玩,她心里有他猜不透的大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