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登时省悟:“那晚华山派荒庙遇袭,我以新学的独孤九剑剑法刺瞎了不少敌手的眼睛。这些人的来历一直猜想不出,此刻想来,自是嵩山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处重会。”眼见地势险恶,这些人倘若拚命,只要给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齐堕下万丈深谷。
又见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灾乐祸之意,寻思:“我在龙泉铸剑谷所杀嵩山派人物着实不少,今日上得嵩山,可半分大意不得。”说道:“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吗?请阁下叫他们让路。”那嵩山弟子笑道:“他们不是敝派的。在下说出来的话管不了事。还是请令狐掌门自行打发的好。”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老子先打发了你再说。”正是不戒和尚到了。他身后跟着不可不戒田伯光。不戒大踏步走上前去,一伸手,抓住两名嵩山弟子,向众瞎子投将过去,叫道:“令狐冲来也。”众瞎子挥兵刃乱砍乱劈,总算两名嵩山弟子武功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剑抵挡,大叫:“是嵩山派自己人,快让开了。”众瞎子急忙闪避,乱成一团。不戒抢上前去,又抓住了两名嵩山弟子,喝道:“你不叫这些瞎子们让开,老子把你这两个混蛋抛了下去。”双臂运劲,将二人向天投去。不戒和尚臂力雄健无比,两名嵩山弟子给他投向半空,直飞上七八丈,登时魂飞魄散,齐声惨叫,只道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万丈深谷,顷刻间便成为一团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跌落,双臂齐伸,又抓住了二人后颈,说道:“要不要再来一次?”一名汉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甚是乖觉,大声叫道:“令狐冲,你往哪里逃?众位瞎子朋友,快追,快追!”十余名瞎子听了,信以为真,拔足便奔。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门的名字,也是你这小子叫得的?”伸手拍拍两记耳光,大声呼唤:“令狐大侠在这里!令狐掌门在这里!哪一个瞎子有种,便过来领教他的剑法。”众瞎子受了嵩山弟子的怂恿,又想到双目被令狐冲刺瞎的仇怨,满腔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听得两名嵩山弟子的惨呼,不由得心寒,跟着在山道上来回乱奔,双目不能见物,一时无所适从,茫然站立。
令狐冲、不戒、田伯光及恒山诸弟子从众瞎子身畔走过,更向上行。陡见双峰中断,天然现出一个门户,疾风从断绝处吹出,云雾随风扑面而至。不戒喝道:“这叫作甚么所在?怎地变哑巴了?”那嵩山弟子苦着脸道:“这叫作朝天门。”众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望见峰顶的旷地之上,无数人众聚集。引路的数名嵩山弟子加快脚步,上峰报讯。跟着便听得鼓乐声响起,欢迎令狐冲等上峰。
左冷禅身披土黄色布袍,率领了二十名弟子,走上几步,拱手相迎。令狐冲此刻虽是恒山掌门,但先前一直叫他“左师伯”,毕竟是后辈,当下躬身行礼,说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嵩山掌门。”左冷禅道:“多日不见,令狐世兄丰采尤胜往昔。世兄英俊年少而执掌恒山派门户,开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贺。”他向来冷口冷面,这时口中说“可喜可贺”,脸上神色,却绝无丝毫“可喜可贺”的模样。令狐冲明白他言语中皮里阳秋,说甚么“开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其实是讽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领袖,“英俊年少”四字,更是不怀好意,说道:“晚辈奉定闲师太遗命,执掌恒山门户,志在为两位师太复仇雪恨。报仇大事一了,自当退位让贤。”他说着这几句话时,双目紧紧和左冷禅的目光相对,瞧他脸上是否现出惭色,抑或有愤怒憎恨之意,却见左冷禅脸上连肌肉也不牵动一下,说道:“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今后五派归一,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血仇,不单是恒山之事,也是我五岳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于此,那好得很啊。”他顿了一顿,说道:“泰山天门道兄、衡山莫大先生、华山岳先生,以及前来观礼道贺的不少武林朋友都已到达,请过去相见罢。”令狐冲道:“是。少林方证大师和武当冲虚道长到了没有?”左冷禅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虽近,但自持身分,是不会来的。”说着向令狐冲瞪了一眼,目光中深有恨意。令狐冲一怔,便即省悟:“我接任掌门,这两位武林前辈亲临道贺。左冷禅却以为他们今日不会来,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对我可恨得更加厉害了。”
便在此时,忽见山道上两名黄衣弟子疾奔而上,全力快跑,显是身有急事。峰顶上诸人不约而同的都向这二人瞧去。不多时两人奔到左冷禅身前,禀道:“恭喜师父,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率领两派门人弟子,正上山来。”左冷禅道:“他二位老人家也来了?那可客气得很啊。这可须得下去迎接了。”他语气似乎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令狐冲见到他衣袖微微颤动,心中喜悦之情毕竟难以尽掩。在嵩山绝顶的群雄听到少林方证大师、武当冲虚道长齐到,登时耸动,不少人跟在左冷禅之后,迎下山去。令狐冲和恒山弟子避在一旁,让众人下山。
只见泰山派天门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帮帮主、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等前辈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冲和众人一一见礼,忽见黄墙后转出一群人来,正是师父、师娘和华山派一众师弟师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抢前,跪下磕头,说道:“令狐冲拜见两位老人家。”
岳不群身子一侧,冷冷的道:“令狐掌门何以行此大礼?那不是笑话奇谈吗?”令狐冲拜毕站起,退立道侧。岳夫人眼圈一红,说道:“听说你当了恒山派掌门。以后只须不再胡闹,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闹?那是日头从西方出来了。他第一日当掌门,恒山派便收了成千名旁门左道的人物,那还不够胡闹?听说他又同大魔头任我行联手,杀了东方不败,让任我行重登魔教教主宝座。恒山派掌门人居然去参预魔教这等大事,还不算胡闹得到了家吗?”令狐冲道:“是,是。”不愿多说此事,岔开了话题:“今日嵩山之会,瞧左师伯的用意,是要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合成一个五岳派。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问道:“你意下如何?”令狐冲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你倘若还念着昔日华山之情,那就……那就……”微微沉吟,似乎以下的话不易措词。令狐冲自破逐出华山门墙以来,从未见过岳不群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晚辈无有不遵。”岳不群点头道:“我也没甚么吩咐,只不过我辈学武之人,最讲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当日你不能再在华山派耽下去,并不是我和你师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过失,实在你是犯了武林的大忌。我虽将你自幼抚养长大,待你有如亲生儿子,却也不能徇私。”令狐冲听到这里,眼泪涔涔而下,哽咽道:“师父师娘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是难以报答。”岳不群轻拍他的肩头,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闹到我师徒二人兵刃相见。我所使的那几招剑招,其中实含深意,盼你回心转意,重入我华山门墙。但你坚执不从,可令我好生灰心。”令狐冲首道:“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为,弟子当真该死。如得重列师父门墙,原是弟子毕生大愿。”岳不群微笑道:“这句话,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为恒山一派掌门,指挥号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风光,何等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妇门下?再说,以你此刻武功,我又怎能再做你师父?”说着向岳夫人瞧了一眼。令狐冲听得岳不群口气松动,竟有重新收自己为弟子之意,心中喜不自胜,双膝一屈,便即跪下,说道:“师父、师娘,弟子罪大恶极,今后自当痛改前非,遵奉师父、师娘的教诲。只盼师父、师娘慈悲,收留弟子,重列华山门墙。”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群雄簇拥着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上得峰来。岳不群低声道:“你起来,这件事慢慢商量不迟。”令狐冲大喜,又磕了个头,道:“多谢师父、师娘!”这才站起。岳夫人又悲又喜,说道:“你小师妹和你林师弟,上个月在华山已成……成了亲。”她口气颇有些担忧,生怕令狐冲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华山,只是为了岳灵珊,一听到她嫁人的讯息,就算不发作吵嚷,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