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冷禅筹划这一场五岳并派,原拟办得庄严隆重,好教天下英雄齐生敬畏之心,不料斜刺里钻了这六个惫懒家伙出来,插科打诨,将一个盛大的典礼搞得好似一场儿戏,心下之恼怒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只是他乃嵩山之主,可不能随便发作,只得强忍气恼,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待大事告成,若不杀了这六个无赖,我可真不姓左了。”
桃实仙突然放声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出娘胎,从来寸步不离,这一做五岳派掌门,从此要分驻五岳,那可不干,万万的不干。”他哭得情意真切,恰似五岳派掌门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临生离死别之境了。桃干仙道:“六弟不须烦恼,咱们六人是不能分开的,兄弟固然舍不得,做哥哥的也是舍不得。但既然众望所归,这五岳派掌门又非我们六兄弟来做不可,我们只好反对五岳派合而为一了。”桃根仙等五人齐声道:“对,对,五岳剑派一如现状,并他作甚?”桃实仙破涕为笑,说道:“就算真的要并,也得五岳派中将来有了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比我六兄弟见识更高,武功更强,也如我六兄弟那样的众望所归。有这样的人来做掌门,那时再并不迟。”左冷禅眼见再与这六个家伙纠缠下去,只有越闹越糟,须以快刀斩乱麻手法,截断他们的话题,当下朗声说道:“恒山派的掌门,到底是你们六位大英雄呢,还是另有其人?恒山派的事,你们六位大英雄作得了主呢,还是作不了主?”桃枝仙道:“我们六位大英雄要当恒山派掌门,本来也无不可。但想到嵩山派掌门是你左老弟,我们六人一当恒山掌门,便得和你姓左的相提并论,未免有点,嘿嘿,这个……那个……”桃花仙道:“和他相提并论,我们六位大英雄当然是大失身分,因此上这恒山派掌门人之位,只好请令狐冲来勉为其难了。”左冷禅只气得七窍生烟,冷冷的道:“令狐掌门,你执掌恒山派门户,于贵派门下却不好生约束,任由他们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说八道,出丑露乖。
”令狐冲微笑道:“这六位桃兄说话天真烂漫,心直口快,却不是瞎造谣言之人。他们转述本派先掌门定闲师太的遗言,当比派外之人的胡说八道靠得住些。”
左冷禅哼了一声,道:“五岳剑派今日并派,贵派想必是要独持异议了?”令狐冲摇头道:“恒山派却也不是独持异议。华山派掌门岳先生,是在下启蒙传艺的恩师,在下今日虽然另归别派,却不敢忘了昔日恩师的教诲。”左冷禅道:“这么说来,你仍听从华山岳先生的话?”令狐冲道:“不错,我恒山派与华山派并肩携手,协力同心。”左冷禅转头瞧向华山派人众,说道:“岳先生,令狐掌门不忘你旧日对他的思义,可喜可贺。阁下于五派合并之举,赞成也罢,反对也罢,令狐掌门都唯你马首是瞻。但不知阁下尊意若何?”岳不群道:“承左盟主询及,在下虽于此事曾细加考虑,但要作出一个极为妥善周详的抉择,却亦不易。”一时峰上群雄的数千对目光都向他望去,许多人均想:“衡山派势力孤弱,泰山派内哄分裂,均不足与嵩山派相抗。此刻华山、恒山两派联手,再加上衡山派,当可与嵩山派一较短长了。”只听岳不群说道:“我华山创派二百余年,中间曾有气宗、剑宗之争。众位武林前辈都知道的。在下念及当日两宗自相残杀的惨状,至今兀自不寒而栗……”
令狐冲寻思:“师父曾说,华山气剑二宗之争,是本派门户之羞,实不足为外人道,为甚么他此刻却当着天下英雄公然谈论?”又听得岳不群语声尖锐,声传数里,每说一句话,远处均有回音,心想:“师父修习‘紫霞神功’,又到了更高的境界,说话声音,内力的运用,都跟从前不同了。”岳不群续道:“因此在下深觉武林中的宗派门户,分不如合。千百年来,江湖上仇杀斗殴,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门户之见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并无门户宗派之别,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那么种种流血惨剧,十成中至少可以减去九成。英雄豪杰不致盛年丧命,世上也少了许许多多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他这番话中充满了悲天悯人之情,极大多数人都不禁点头。有人低声说道:“华山岳不群人称‘君子剑’,果然名不虚传,深具仁者之心。”方证大师合十而道:“善哉,善哉!岳居士这番言语,宅心仁善。武林中人只要都如岳居士这般想法,天下的腥风血雨,刀兵纷争,便都泯于无形了。”
岳不群道:“大师过奖了,在下的一些浅见,少林寺历代高僧大德,自然早已想到过。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登高一呼,各家各派中的高明卓识之士,闻风响应,千百年来必能有所建树。固然各家各派武术源流不同,修习之法大异,要武学之士不分门户派别,那是谈何容易?但‘君子和而不同’,武功尽可不同,却大可和和气气。可是直至今日,江湖上仍是派别众多,或明争,或暗斗,无数心血性命,都耗费于无谓的意气之争。既然历来高明之士,都知门户派别的纷歧大有祸害,为甚么不能痛下决心,予以消除?在下大惑不解,于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几日,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所在。此事关系到武林全体同道的生死祸福,在下不敢自秘,谨提出请各位指教。”
群雄纷纷道:“请说,请说。”“岳先生的见地,定然是很高明的。”“不知到底是甚么原因?”“要清除门户派别之见,那可是难于登天了!”岳不群待人声一静,说道:“在下潜心思索,发觉其中道理,原来在于一个‘急’字与‘渐’字的差别。历来武林中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门户派别,往往操之过急,要一举而将天下所有宗派门户之间的界限,尽数消除。殊不知积重难返,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数十,小者过千,每个门户都有数十年乃至千百年的传承,要一举而消除之,确是难于登天。”左冷禅道:“以岳先生的高见,要消除宗派门户之别,那是绝不可能了?如此说来,岂不令人失望?”
岳不群摇头道:“虽然艰难万分,却也非绝无可能。在下适才言道,其间差别,在于缓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则不达。只须方针一变,天下同道协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一百年,决无不成之理。”
左冷禅叹道:“五十年、一百年,这里的英雄好汉,十之八九是尸骨已寒了。”岳不群道:“吾辈只须尽力,事功是否成于我手,却不必计较。所谓前人种树后人凉,咱们只是种树,让后人得享清凉之福,岂非美事?再说,五十年、一百年,乃是期于大成,若说小有成就,则十年八年之间,也已颇有足观。”左冷禅道:“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好,却不知如何共策进行?”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于江湖同道的美事。咱们要一举而泯灭门户宗派之见,那是无法办到的。但各家各派如择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好,先行尽量合并,则十年八年之内,门户宗派便可减少一大半。咱们五岳剑派合成五岳派,就可为各家各派树一范例,成为武林中千古艳称的盛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