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丑。1.42米的个头,村里有几个初中毕业的孩子私下叫他根号二(根号二约等于1.41)。父亲长了一张大脸,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之下变得干巴巴的。父亲平时胡子拉碴的,再加上一双无神的眼睛,简直可以说邋遢得有些让人不愿意靠近。
父亲很穷。上山干活,往脚上套四五双袜子,脚后跟还露在外面。
最烦的是,他还很憨。1
除了种田,父亲没有别的本事。
村里其他人都会在种田之余搞点副业,最不济也会到山里采些山货,赚点买盐、买针头线脑的钱。但父亲就只会老实巴交地种田。
我和哥哥读书要学费,他种的粮食卖的钱不够,他就种烤烟。
种烤烟有很多特别麻烦的工序,最后一个环节是把烟叶晾到特殊的烤房里烤,对温度的要求特别严格。一天24小时,父亲需要每隔一个小时去烤房里添一次柴火。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就连续四五个月没办法睡个囫囵觉。
从哥上小学到我大学毕业,父亲啥都没干,就种了20年的烤烟。
我大学毕业以后,他还要继续种。我们威胁要把他的烤房炸掉,他才算安分下来。
种烤烟很辛苦,他吃早饭的时候总是天还没亮,吃晚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很久。
他不吃午饭。20世紀90年代方便面在村里出现,他发现那是个好东西——能充饥,还不耽误时间,他就一箱一箱买回来,当午餐。
村里的路很烂,不能走大车,偶尔有村民自己用摩托车改装的三轮车,带着一股黑烟,发出惨烈的嘶吼,像发了疯的怪兽一样颠簸着爬上来。
要把烤好的烟运出去卖,把种烟用的化肥运回来,全靠父亲的双脚和双肩。
因为他矮,每次背着一大捆烟叶走在路上,从背后既看不到头,也看不到脚,仿佛就是烟叶自己在路上走,显得很滑稽。这也更容易让人觉察到父亲的憨。
有一天他卖了烟,买了方便面回家,半路上遇到一个开着三轮车的熟人,愿意捎他一程。他像蹲厕所一样蹲在改装的车盒子里,双手牢牢抓住盒子的两边。那个样子,很像古装电视剧中被绑在囚车上游街的犯人。
回到家他才发现,自己一路只顾自己不被颠下车去,他买的方便面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颠掉在半路上。结果他门都没进就折身下山,沿路去找。
他再次回家的时候,天早黑了,方便面也没找回来,怕是被放羊的人顺手捡走了。
母亲埋怨他:“那么大个人,一箱方便面都能丢了!丢了就丢了嘛,还去找,耽误半天时间。你是不是苕(老家方言,指憨)!”
父亲什么都不说,默默去吃母亲留在锅里的饭。2
因为父亲又矮又丑还憨,小时候每次学校要开家长会,我总是找各种借口不让他去。好在他很忙,能不去,他就不去。
我读小学二年级时的一天,下大雨,我早上翻山越岭去学校时淋了雨。我在学校发高烧,头疼得趴在桌上啜泣不止。
没有电话,老师请个刚好顺路的人捎信给父亲。
下午的时候,父亲站在教室门口,从头到脚都是泥,大声喊我的乳名:“走,回家。”
他背着我蹚水、翻山,一身水,一身泥。
那是记忆中他第一次到我的学校。也是在那天我发现,即使他那么丑,那么矮,那么憨,同学们好像也并没有因此而取笑我。
到高中时,我已经能够比较坦然地接受他去学校了。
高考前夕,我在全省模拟统考中成绩突出,有上名校的潜质,学校因此特别邀请父亲来参加高考动员大会。我和父亲的位置被安排在第一排中间。
动员大会在学校操场举行。他到的时候校长的报告刚好进行到一半。
他站在人群的边缘,踮起脚拼命朝我挥手。
我猫着腰,尽量避开同学们的视线,领着他从主席台下走到让他引以为自豪的位子上。
哪怕是来送儿子出征,他依然显得寒酸而憨,裤腿上还沾着泥浆。
我们走过主席台时,校长有意提高了讲话的声调,可能是想尽可能吸引一部分学生和家长的目光。这一细节,至今温暖着我的心。而我再一次觉察到父亲丑,而且憨。3
父亲憨厚,容易受人欺负。
20年前,对于农村里的公共事务,政府很少顾及,修路搭桥流行用义务工,即个人为集体提供无偿劳动。总有人投机耍滑,也总有人敷衍了事,而每逢这个时候,父亲因憨厚与勤恳,反而成了大家讥笑的对象。
就连我和哥哥也经常糊弄他。
记忆中,一年四季,家里总是有干不完的活。无论是周末,还是寒暑假,我们都要跟着父母在地里干活,作业则等晚上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去完成。
但是很多时候,晚上我们懒得动。临近开学,作业没写,我们就要求父亲写一张字条带给老师,他从来不拒绝。所以,初中、高中的时候,我们经常带着父亲“家里活多,没时间写作业,请老师原谅”的字条去见老师,屡试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