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说法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我。但是,这些类似的表述也令我感到不适。我知道,这种伴随伤害的爱、互相折磨的爱,也许确实不能得到读者的好感;我也知道,按心理医生所说,令我痛苦的爱,是错的,爱应是快乐。但我正是在这痛苦中,看到了更深的激荡。我知道,这就是我在人世间所能获得、所能付出的最深的感情;我知道,它就是我所能体会的人类的情感中最深的那个部分。
相比于这种人类的胸腔里能产生的痛苦的深情,心理医生的说法,如同照本宣科式的隔岸观火。
四
妈妈得了癌症之后,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到山清水秀、空气优良且闻名世界的村庄——巴马住一段时间。
我知道她有这样的愿望,但是每当提及成行的可能性,妈妈就會提到现实上的不便利,比如,要带的药很多,她晕车,而我们也不便请假,等等。于是,这个愿望便一再被搁置。其实,妈妈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她一生都没有理直气壮地提出一个“为自己”的愿望。
直到妈妈病情愈重,几乎连走路都非常艰难的时候,她反而强烈地提出,想去巴马。
那时候肯定来不及了。她已经病得连走路都喘,下楼都需要坐轮椅了。
后来我猜测,去空气清新的巴马,也许是我妈能想得出的求生的最后一招。可是,太晚了。
其实她一生都想走到更远的地方去,但前些年,我们总觉得:总会有一天,也许有一天,将来有一天,必然有一天……到那时候再说。
那一场我妈在健康的时候就应该进行的旅行,终没有实现。
人们常说,人类的爱都是向下的,没有人会爱自己的母亲像爱自己的孩子。这是不是人性中悲哀的真相?
妈妈化疗的时候为了增强免疫力而开了一些补药,她总是问医生,这样的药,她那个“气血不足”的女儿是否适用,令医生啼笑皆非。病重时,妹妹给她买了台吸氧机,那台吸氧机令她有了两夜良好的睡眠,第三天她见到我,竟然提出让我也戴着这台吸氧机去睡觉。
我上大学时,有次妈妈来学校看我,我和她住在学校的旅馆里,挤在一张床上睡。那晚我急性肠胃炎发作,手脚冰凉,上吐下泻。我妈立刻冲出去给我买回来一堆药,当她发现我手脚冰冷,便毫不犹豫地把我的双脚抱在她怀里。当时我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有点儿不好意思,便缩了缩脚,她怒吼我一句,我就不敢动了。然后,我就那样被她抱着睡着了。我想到这件往事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妈。
五
是的,我没有带我妈去旅游过,一次都没有。
但她去了更远的地方,她离开地球了。
我们在一起的回忆,失去了时间的维度,小时候的事和后来的事混成一片,不分先后,混淆界线,在脑海中陆陆续续地时浮时沉。
于是,我就想到了五岁那一年的那次出走。阴差阳错,那就是我妈这辈子与我一起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唯一的一次旅行。
我猜测,那个新年,我妈妈是什么心情,她知不知道这么一次旅行,是一种隐喻?会在三十几年后,越发清晰地被我放大了它的细节,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那个很小很小的招待所的有限的几间客房,大概很少接待离家出走的少妇,还带着一个懵懵懂懂的幼儿。她们在这座邮票大的城市里流浪了几个小时,然后她们把这场流浪偷偷修改了性质,变成一种犒赏。
我记得江边的夜晚是那么安静。风从走廊吹过,带来了江面上轮船的汽笛声,那么低回、辽远,像一声呜咽。天地间充满了巨大的宁静,我心里被不明所以的情感所鼓胀,仿佛轻轻一挤,就汁液淋漓。
在那个时候,我们是彻底地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的意思是,其中一个人死后,另一个人的一部分也死了。
在目睹并想象了我妈的苦痛之后,我曾经不确定,我的独活是否可以理直气壮,是否可以顺理成章。在那么多的缺失、负疚、误会之后,我是否还有幸福的资格。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能与妈妈单独相处一下,多么想和她,真正地到远方去一次。远离争吵,远离我们命运里的人际纷扰,以及俗世中的热闹。
我现在常想象,我死了之后,是不是可以重新找到她,重新在一起。甚至我会想象到那个情景,她的样子和健康时一样,她在天上居住的地方,看到我风尘仆仆地来了。
妈妈!我这么大叫。
她看到我,脸上那种惊喜但又好像觉得我很傻的表情,我都可以想象。
人不可能再死一次,所以我们就不用再担心分离了。时间终于失去了它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