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的情感和公的空间
这几年,我心里总会不时浮起一道算术题:这一生中,真正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还有多少天?算术题总会有答案,但要消灭题目本身,却不容易。
我们身陷现代旋涡,无法自拔,就像资本无止境的积累一样,要维系眼前这种生活路径,也不能有片刻休止。整个家庭的存在方式,当下与未来,都已被深深整合进这个社会畸形的运作方式中。
今天的大部分都市人,都是在一个社会空间里培养人格,形成情感能力,然后进入另一个社会空间里长久生活。成长空间里的血缘、族群、邻里等社会关系,从分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已是陌路。
事实上,即便是一个包括三代人的传统意义上的小家庭,对多数人而言也无法在空间上保持完整,割裂是常态。老人的文化适应性、年轻人的经济能力是影响因素,更不可抗的隐形力量是,这其实是现代化对效率的要求——城市要的是人力资本,而不是福利累赘。在工业时代,一种最不“合情”的发展方式,恰恰是最“合理”的。
他乡环境和家庭割裂,会给人的情感积累带来什么影响呢?
最重要的一点是,基于血缘的亲情,如父母叔伯、兄弟姐妹之间,彼此的熟悉程度会下降;基于乡土的友情,如发小、同学、邻居、宗族,更是会因为久不谋面而陌生。一言以蔽之,形成我们情感能力的环境基础,在现实生活中迅速解体。
渐渐地,你不知道父母劳损的腰肌疼痛发作的频率,不知道他们太久不能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后,有没有可替代的倾诉内容和对象,不知道父亲偏咸的口味有没有渐进的改变。其他的亲属和朋友,生疏程度自然更甚。
人们会想:我和乡土之间的情感脱离,与我在工作之地的情感困惑似乎没什么关系。
不,关系很大。因为你的情感能力丧失了应用环境,就像你很擅长Windows系统,却给了你一台崭新的苹果电脑。
人际情感的应用、互动和积累的环境,概括起来是一个字——私。这是因为,情感是人最私密的活动,其私密性超过了思想。至少思想是自己知道的,而情感有时连自己都意识不到。
这正是情感的美丽之处,它电光石火的一动,是独立于头脑和身体的。
在我们的成长环境里,家庭是“小私”,而亲戚、宗族、大院、邻里、发小、老师、同学乃至修鞋铺或小卖部的大叔,这些熟悉的有稳定往来的社会关系是“大私”。从“小私”到“大私”,这是一个持续进行情感应用、互动和积累的最优越的环境。在这个范围内,人们甚至不需要使用太明确的语言,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心领神会,正是情感最本真的作用方式。离开它起作用的社会空间,我们被置入了一个情感意义上的陌生环境,就是今天的都市。在都市里,如果你是一个单身者,那么连“小私”都没有,如果你有小家庭,那么就只有“小私”。
除此之外,一出门全是“公”的。
除非你是一个在故乡工作,且成长期的社会关系仍然完整的人,否则,你就必须在情感上克制自己,控制情感的应用、互动,因而也就阻碍了积累。道理很简单:邻家小妹对你撒娇,你会捏一把她的脸,但女同事一般不会撒娇,她们的脸也不能捏。
“成长期的社会关系仍然保持完整”几乎是做不到的,因为在这个时代,你不离开,别人也会离开,同时会有许多陌生人到来。从这个意义上讲,成长环境在你完成年龄意义上的成长之前就已经开始崩溃。
当然我们可以在新环境里重建友情圈,乃至广义的亲情圈,但效果非常有限。比如一些单位会组织业余的集体活动以图打造“团队精神”,“团队精神”说白了就是情感默契,它的确有利于提高工作效率和共同体意识。不过,其效果经常会被活动的强制性以及活动中安排的说教内容所消解。
种类丰富、程度各异的情感,在“大流动”的时代背景下大多没有了用武之地。
“心如明镜台”,拂拭不勤,塵垢必生。
情感的圈禁
为什么富足却不快乐?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把人与外界(社会、自然、宇宙)发生联系的方式说清楚。宏观地说,方式其实就三种:身体、头脑和心灵。
身体是一种欲望联系,它的目标是舒服。一切奢侈逸乐,都是身体的欲望。
头脑是一种理性联系,对投入与产出的计算,对自我实现的追寻,对事物规律的探索,这是头脑的功能。
心灵则是一种情感联系,感受喜怒哀乐,体验爱恨美丑,理解幸福与不幸。
这三者必须实现一种平衡,让三条腿都站得稳稳的,人才会是愉悦的。
英国哲学家罗素的一段话让人动容。他说:“我行将就木时,不会有枉过此生之憾。我在暮色中见过红赤的土地,晨光中见过晶莹的露珠,霜天中见过闪耀的冰雪;我嗅到久旱后甘霖的气息,我听过风暴中的大西洋拍打康沃尔郡花岗岩时那种惊涛裂岸的轰鸣。”
无论怎样夸赞罗素对头脑的运用能力都不过分,但从这段话里,我们看到的是他一生中对心灵的惊人调动,在我看来,这就是平衡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