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叶嘉莹少年时就表现出兼具悲悯与智慧的“诗心”。这得益于她的家庭教育。旧学修养极深的伯父是她的启蒙之师。伯父给了她一本诗韵,教她“一东,二冬,三江,四支……”在她10多岁时,伯父就出题让她作诗。叶嘉莹记不起自己第一首诗的全部细节,只记得那是一首关于月亮的诗,用的是十四寒的韵。
王国维曾有一句感叹:“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嘉莹忧患不断却成就斐然的一生,正是对这句话最好的注解。
自少年时代,叶嘉莹就经历了国仇与家难的双重变故。她一生少有安稳的日子,经历了3次大的灾祸。17岁丧母,让她比一般人更早明白了生死离别之意。
1948年,她随丈夫渡海抵台。台湾当局施行白色恐怖政策,丈夫因思想问题入狱,她和幼女也一度被拘,政治风暴让她无以为家。那时,她常常做“回不去”的梦。梦中回到老家北平的四合院,但所有门窗紧闭,她进不去,只能长久徘徊于门外。她还常常梦到和同学途经什刹海去探望老师顾随先生,却总是迷失在又高又密的芦苇丛中。
几年后,丈夫出狱,却因长期囚禁性情大变,动辄暴怒。为了老父和两个读书的女儿,她辛苦教书维持整个家庭,极尽忍耐,以平静示人。
王安石的《拟寒山拾得》把她从悲苦中提振了起来。其中一句,“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如当头棒喝。她跟自己说,要把精神感情完全杀死,杀死了,就不会再烦恼。
“我们在大时代的战乱变化之中,真是身不由己。把你丢到哪里,就落到哪里,都不是你的选择。”在一篇文章中,她提出“弱德之美”的概念,说诗词存在于苦难,也承受着苦难,因此是“弱”的;但苦难之中,人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是“弱德”。她说自己一生没主动追求过什么,面对不公和苦难只有尽力承担。她极其坚韧,“把我丢到哪里,我就在那个地方,尽我的力量,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1969年,叶嘉莹携全家迁居加拿大温哥华。
“我的忧患总是接连而至的。”在一次讲座上,她念起一首诗的诗引,“1976年3月24日,长女言言与婿永廷因车祸同时罹难……”她左手拿着讲稿,右手撑在讲台上,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她叹命运不公,反思劳瘁一生的意义。“我半生漂泊,辛辛苦苦维系着我的家庭,而我的大女儿和大女婿居然遭遇了这样的不幸。”
经过这一轮苦难,叶嘉莹突然觉悟,“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终极的追求和理想”。
1978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她独自穿过一大片树林去投一封寄往中国的信。在那封信中,她向中国政府申请回国教书。她说自己一生“很多事情没有选择的余地”,而这次是她唯一一次主动争取。从家中出来时,树梢上还有残阳余晖;往回走时,天色全暗了。那个黄昏,她一直在思索如何对待余下的日子,“唤起了我年华老去的警醒”。她当时写了两首诗,其中有这样两句:“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
1979年,她收到中国教育部批准她回国教书的信,安排她先去北大教书,不久后又应李霁野先生之邀去了南开。每年3月,温哥华的大学停课放假了,她就回到国内讲学。如此奔波30多年,直到2014年,她决定不再越洋奔波,定居在南开。
“所以我就回来了。”叶嘉莹放下讲稿,露出了笑容。莲心不死
回忆初回南开时的讲课盛况,叶嘉莹依然很兴奋:“那个房间里坐得比现在还满。”她朝台下比画着。台阶上、窗台上都坐着学生。
叶嘉莹白天讲诗,晚上讲词,学生听到不肯下课,直到熄灯号响起。她写了“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的句子,形容当时的场面。
“文*”刚过去,学生对于新知和旧学,尤其对承载着真善美的诗歌,有极大的热情。叶嘉莹继承了她的老师顾随先生的讲课风格,“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注重分享心灵感受。
这是很多学生和教师闻所未闻的教学方式。课后,有很多学生给她写信。徐晓莉是其中之一,她写信告诉叶嘉莹,听了她的课,“我的人生就这样开始改变了”。
叶嘉莹在诗词教学中投入了深情。每次讲杜甫《秋兴八首》,念到“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二句,总因为长久思念故乡而泪水涌动。学生钟锦说:“她不是把它(诗词)作为一个客观的学术对象,她是把学术、诗词本身和她自己的生命融为一体了。”
得知她有回国定居的打算,一些海外诗词爱好者与南开大学校方联系,出资为她在南开盖了“迦陵学舍”,名字取自她的号“迦陵”。她喜欢南开马蹄湖的荷花,于是学舍就建在湖畔不远处。她的母校辅仁大学当年在恭王府,师生常在海棠树下作诗。恭王府的工作人员移植了两株西府海棠栽在学舍院子里,满足了叶嘉莹的怀旧之思。
“现在已經完成了。”她露出笑容说,“所以我很高兴。终于有了一个归来的所在。”
叶嘉莹现在依然独立生活。她说自己有诗词为伴,不需要人陪。她对诗词投入了最多的情感,其外的事情,她都不在乎。她经常引用《论语》的话,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