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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第六章)(3)

时间:2022-10-3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现在六个赌伴全部沾段凯文的光,跟随他下注,跟着他赢。

    台面下的黑庄家晓鸥眼下输给段凯文二千四百万。她的房子正在一面墙一面墙地被拆走。她的花园正在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收缩。她的未来原本是一片不大的海,正被迅速充填,泥沙石块尘土飞扬地填进来,大堆的垃圾粪土也混进填充物被倾倒进来,填去那片不大的蔚蓝,虽不大却祥和无浪,那片蔚蓝的港湾消失得好快,连同映在里面的阳光、海鸥……连同映在上面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晓鸥和儿子是这片翻卷而来的大陆最后填平的……

    晓鸥唯一的指望是段凯文今天走火入魔,坚决不站起来,一直打到早晨。卢晋桐打三天三夜的牌是常事,打到人发臭。只要不站起来兑换筹码,最后十有八九是赢得少输得多,不赌的何鸿燊才能成赌王,没人能赢不赌的人,只要段别站起来,赌下去,臭在椅子上,最后赢的就是晓鸥。

    果然段凯文输了两注,晓鸥的恶毒祈愿生效了。

    又押一注大的,再输。

    晓鸥活了一般,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到外厅门外的走廊上踱步。不踱步不足以平息她幸灾乐祸的心跳。反正阿专在为她看守现场。阿专的短信不断砸入她的手机,每一则短信都是晓鸥的捷报。

    台面下的赌局远比台面上残酷。不到两个小时,晓鸥从倾家荡产的边缘回到午夜时分的身家,回到段强迫与她为敌的时分,段让人给他添两壶新茶,侍应生要撤下旧茶,他推开了侍应生的手。三把对着瀑布的茶壶嘴也救不了他顺流而下、每况愈下的态势。

    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操着酒后内地人的嗓门从电梯出来。他们议论段总的话段总在内厅都应该听得见,倘若他不是输得满脑子轰响。晓鸥因而知道这两人是段总的生意伙伴。段凯文见晓鸥时说,他是跟两个朋友来的。这两个就是段的朋友。老刘没让段总包括到朋友中去,老刘在段总心目中只配做马仔,拿好酒好菜喂养就够了。因此段到妈阁来,可以选择带着老刘或忽略老刘。二月到三月间那次造访,段总做了个决定,把老刘忽略掉。

    段凯文瞒老刘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因为老刘跟梅晓鸥认识的时间远比跟他段总要长。一旦老刘知道了段总秘密的妈阁之行一定会向晓鸥坦白的。

    那么段总二三月间来澳门的秘密是什么?

    捷报叮咚一声落入手机,一颗金弹子落入玉盆的声响:段总又输了。

    晓鸥对赌台的局势就像盲棋手对于棋盘,看不看无所谓,每一次变动她都清清楚楚。现在段总在台面下输了她六百万。行了,她该出场了。

    进了内厅,让她吃惊的是段凯文酷劲如故,仍然一副僧侣的淡定,七情六欲别想沾他。他的专注也是僧人的,把自己封锁在里面,子弹都打不进去。

    “段总,咱还玩吗?”晓鸥像叫醒孩子的保姆,生怕吓着孩子,同时也提防孩子强迫醒来后必发的下床气。

    “……嗯?”段凯文没被叫醒。

    晓鸥退一步,等下一个机会再叫。

    接下去段凯文小赢一把。电子显示器上的红点和蓝点打作一团,肉搏正酣。这是该收场的时候。段却盯着荧光屏,专注地翻译天书呢。这时不应该再叫醒他一次。不然晓鸥一定是“下床气”的受气包。终于等来机会:段打手势让荷官飞牌。晓鸥把嘴唇凑近他刮得溜光却一夜间冒出一片铁青的脸颊。

    “段总,咱不玩了吧?天快亮了。”就差抱抱他、拍拍他了。

    “还早。”段看了一眼腕上的素面欧米茄(这是晓鸥头一次见他给他打高分的原因之一,占有巨大财富但不炫富),“要不你去休息,有阿专陪我就可以了。”

    再劝就出格了。她的心到了;她是力阻他输的,但拦不住他非要让她晓鸥赢钱啊。

    现在已经没有回家的必要了。儿子在一个多钟头之后就会起床,那时她一定刚入睡。母子共进的早餐肯定会取消。所以她决定在酒店开一间房。就在去房间的途中,她识破了段凯文二三月间来妈阁的秘密。她的困意全消,寒流如一条冰冷的蚯蚓从后脖颈一直拱向腰间。段凯文瞒了她天大的事。

    她马上给阿专发短信,说是短信其实有上百个字。字字都催促阿专动用他所有的社团哥们,查遍澳门各个赌场,大小不论,统统梳理一遍,看二三月间是否有个叫段凯文的赌客立账户。阿专吃惊地打电话问她,难道要他现在查?当然现在!可是时间太晚了!已经晚了,不查就更晚了!不会让弟兄们白帮忙的!

    阿专无条件接受了命令。他的女老板说了:不会让弟兄们白帮忙。女老板从来没让他的弟兄们白忙过,这点信用她是建立了。因此他的弟兄跟他便越来越弟兄。弟兄们很愿意直接做他女老板的弟兄,只是她不屑于罢了。

    早晨六点,阿专的短信息到了。段凯文不仅在她厅里开了户头,也在另外两个厅开了户头。二月二十六号他不仅来妈阁豪赌,并且暴输。阿专的一个弟兄还打听出情节:一次他几乎赢了,眼看要站起收手,但又坐了下去。原因是他只差四十万就赢到两千万了。这个情节跟另一个弟兄打听的情节拼接起来,茬口对茬口,正好拼成一幅完整画面:段在头一家赌场输了两千万,打算到第二家来赢出输掉的数目,在赢到只差四十万的时候,想把运气再抻一抻,但他不知道运气本来已经抻到了极限,这最后四十万的一抻,抻断了。转折的那一注,他押得不大,本来也就想凑个整数还债,输掉之后他开始押大的,这样就上了恶性循环的轨道,越输越想赢,赢了又怕输,不敢押大。这样输的全是大注,赢的全是小注,越往下赢得越少,最后又填进去三百万,一个子儿不剩地站起来。

    眼下段凯文跟梅晓鸥玩一举四得,加上台面一份,一举五得,是为了偿还他在另外两家赌场欠的债。吃斋念佛的平静之下,原来是如此凶险的野心。凌晨他险些赢了两千万,要不是他的野心奔着一个更大的具体数目,晓鸥就要考虑卖房子了。一个人运气究竟多厚实,无法知道,于是便贪得无厌地抻呀抻,已被抻得很细了,就要断了,可知足的有几个?继续用力抻。人的欲望总比运气大那么一点,如人渴望获得的比能够获得的总多那么一点。她的阿祖梅大榕要是能穿越五代得到他灰孙女的明智,也就不必用自己的身体去填海了。段凯文、卢晋桐、史奇澜之类要是愿意吸取梅晓鸥的明智,也不至于断指的断指,破产的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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