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就一代计之,篇什最富,莫如李冶、薛涛、鱼玄机三人,其他莫能并焉。
是知女冠坊妓,多文因酬接之繁,礼法名门,篇简自非仪之诫,此亦其明征矣。
夫倾城名妓,屡接名流,酬答诗章,其命意也,兼具夫妻朋友,可谓善藉辞矣。而古人思君怀友,多托男女殷情。若诗人风刺邪淫,文代姣狂自述。
区分三种,蹊径略同,品骘韵言,不可不知所辨也。夫忠臣谊友,隐跃存恳挚之诚;讽恶嫉邪,言外见忧伤之意。自序说放废,而诗之得失悬殊,本旨不明,而辞之工拙迥异。《离骚》求女为真情,则语无伦次;《国风》溱、洧为自述,亦径直无味。作为拟托,文情自深。故无名男女之诗,殆如太极阴阳之理,存诸天壤,而智者见智,仁者自见仁也。名妓工诗,亦通古义,转以男女慕悦之实,托于诗人温厚之辞;故其遗言,雅而有则,真而不秽,流传千载,得耀简编,不能以人废也。第立言有体,妇异于男。比如《薤露》虽工,惟施于挽郎为称;棹歌纵妙,亦用于舟妇为宜。彼之赠李和张,所处应尔。良家闺阁,内言且不可闻,门外唱酬,此言何为而至耶?自官妓革,而闺阁不当有门外唱酬,丈夫拟为男女之辞,不可藉以为例,古之列女皆然。
夫教坊曲里,虽非先王法制,实前代故事相沿;自非濂、洛诸公,何妨小德出入。故有功名匡济之佐,忠义气节之流,文章道德之儒,高尚隐逸之士,往往闲情有寄,著于简编,禁网所施,亦不甚为盛德累也。第文章可以学古,而制度则必从时。我朝礼教精严,嫌疑慎别,三代以还,未有如是之肃者也。自宫禁革除女乐,官司不设教坊,则天下男女之际,无有可以假藉者矣。其有流娼顿妓,渔色售奸,并干三尺严条,决杖不能援赎。职官生监,并是行止有亏,永不叙用。
虽吞舟有漏,未必尽挂爱书;而君子怀刑,岂可自拘司败?每见名流,板镌诗稿,未窥全集,先阅标题。或纪红粉丽情,或著青楼唱和,自命风流倜傥,以谓古人同然;不知生今之世,为今之人,苟于禁令未娴,更何论乎文墨?周公制礼,同姓不婚。假令生周之后,以谓上古男女无别,而渎乱人伦,行同禽兽,以谓古人有然,可乎?名士诗集,先自具枷杖供招,虽谓未识字可矣。
夫材须学也,学贵识也。才而不学,是为小慧。小慧无识,是为不才。
不才小慧之人,无所不至,以纤佻轻薄为风雅,雅者,正也,与恶俗相反。
习染风气谓之俗,纤佻鄙俚皆俗也。鄙俚之俗,犹无伤于世道人心,纤佻之俗,则风雅之罪人也。以造饰标榜为声名,好名之人,未有不俗者也。炫耀后生,猖披士女,人心风俗,流弊不可胜言矣。夫佻达出于子衿,古人所有;矜标流于巾帼,前代所无。盖实不足而争骛于名,已非夫而藉人为重,男子有志,皆耻为之。乃至谊绝丝萝,礼殊授受,辄以缘情绮靡之作,托于斯文气类之通;因而听甲乙于胪传,求品题于月旦。此则钗楼勾曲,前代往往有之;静女闺姝,自有天地以来,未闻有是礼也。
古之妇学,如女史、女祝、女巫,各以职业为学,略如男子之专艺而守官矣。至于通方之学,要于德、言、容、功,德隐难名,必如任、姒之圣,方称德之全体。功粗易举。蚕织之类,通乎士庶。至其学之近于文者,言容二事为最重也。盖自家庭内则,以至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莫不习于礼容;至于朝聘丧祭,后妃、夫人、内子、命妇,皆有职事。平日讲求不预,临事何以成文?汉之经师,多以章句言礼,尚赖徐生,善为容者,盖以威仪进止,非徒诵说所能尽也。
是妇容之必习于礼,后世大儒,且有不得闻也。
但观传载敬姜之言,森然礼法,岂后世经师大儒所能及?至于妇言主于辞命,古者内言不出于阃,所谓辞命,亦必礼文之所须也。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善辞命者,未有不深于诗。但观春秋妇人辞命,婉而多风。乃知古之妇学,必由礼而通诗,非礼不知容,非诗不知言。六艺或其兼擅者耳。
穆姜论《易》之类。后世妇学失传,其秀颖而知文者,方自谓女兼士业,德色见于面矣,不知妇人本自有学,学必以礼为本;舍其本业而妄托于诗,而诗又非古人之所谓习辞命而善妇言也。是则即以学言,亦如农夫之舍其田,而士失出疆之贽矣,何足征妇学乎?嗟乎!古之妇学,必由礼以通诗,今之妇学,转因诗而败礼。礼防决,而人心风俗不可复言矣。夫固由无行之文人,倡邪说以陷之。彼真知妇学者,其视无行文人,若粪土然,无行文人学本浅陋,真知学者不难窥破。何至为所惑哉?古之贤女,贵有才也。前人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者,非恶才也,正谓小有才而不知学,乃为矜饰骛名,转不如村姬田妪,不致贻笑于大方也。
饰时髦之中驷,为闺阁之绝尘,彼假藉以品题,或誉过其实,或改饰其文。不过怜其色也。无行文人,其心不可问也。呜呼!己方以为才而炫之,人且以为色而怜之。不知其故而趋之,愚矣。微知其故,而亦且趋之,愚之愚矣!女子佳称,谓之静女,静则近于学矣。今之号才女者,何其动耶?何扰扰之甚耶?噫!
妇学篇书后妇学之篇,所以救颓风,维世教,饬伦纪,别人禽,盖有所不得已而为之,非好辨也。说者谓解《诗》与朱子异指,违于功令。不知诸经参取古义,未始非功令也。盖以情理言之,蚩氓妇竖,矢口成章,远出后世文人之上,古今不应若是悬殊。且两汉之去春秋,近于今日之去两汉。汉人诗文存于今者,无不高古浑朴,人遂疑汉世人才,远胜后代。然观金石诸编,汉人之辞,不著竹素;而以金石传后代者,其中实多芜蔓冗阘,与近人不能文者,未始悬殊。可知汉人不尽能文,传者特其尤善者耳。三代传文,当亦如是。必谓彼时妇竖矢音,皆足以垂经训,岂理也哉?朱子之解,初不过自存一说,宜若无大害也。而近日不学之徒,援据以诱无知士女,逾闲荡检,无复人禽之分;则解诗之误,何异误解《金滕》而启居摄,误解《周礼》而启青苗,朱子岂知流祸至于斯极?即当日与朱子辨难者,亦不知流祸之至斯极也。从来诗贵风雅。即唐、宋诗话,论诗虽至浅近,不过较论工拙,比拟字句,为古人所不屑道耳,彼不学之徒,无端标为风趣之目,尽抹邪正贞淫、是非得失,而使人但求风趣。甚至言采兰赠芍之诗,有何关系而夫子录之,以证风趣之说。无知士女,顿忘廉检,从风波靡。是以《六经》为导欲宣淫之具,则非圣无法矣。
或曰:《诗序》诚不可尽废矣。顾谓古之氓庶,不应能诗,则如役者之谣,舆人之祝,皆出氓庶,其辞至今诵之,岂传记之诬欤?答曰:此当日谚语,非复雅言。正如先儒所谓殷盘周诰,因于土俗,历时久远,转为古奥,故其辞多奇崛;非如风诗和平庄雅,出于文学士者,亦如典谟之文,虽历久而无难于诵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