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风诗之和雅,与民俗之谣谚绝然不同,益知国风男女之辞,皆出诗人讽刺,而非蚩氓男女所能作也。是则风趣之说,不待攻而破,不待教而诛者也。
至于古人妇学,虽异丈夫,然于礼陶乐淑,则上自王公后妃,下及民间俊秀,男女无不相服习也。盖四德之中,非礼不能为容,非诗不能为言;诗教放通于乐,故《关雎》化起房中,而天下夫妇无不治也。三代以后,小学废,而儒多师说之歧;妇学废,而士少齐家之效;师说歧,而异端得乱其教,自古以为病矣。
若夫妇学之废,人谓家政不甚修耳。岂知千载而后,乃有不学之徒,创为风趣之说,遂使闺阁不安义分,慕贱士之趋名。其祸烈于洪水猛兽,名义君子,能无世道忧哉?昔欧阳氏病佛教之蔓延,则欲修先王之政,自固元气,《本论》所为作也。今不学之徒,以邪说蛊惑闺阁,亦惟妇学不修,故闺阁易为惑也。妇人虽有非仪之诫,至于执礼通诗,则如日用饮食,不可斯须去也。
或以妇职丝枲中馈,文辞非所当先,则又过矣。夫聪明秀慧,天之赋畀,初不择于男女,如草木之有英华,山川之有珠玉,虽圣人未尝不宝贵也,岂可遏抑?
正当善成之耳。故女子生而质朴,但使粗明内教,不陷过失而已,如其秀慧通书,必也因其所通,申明诗礼渊源,进以古人大体,班姬、韦母,何必去人远哉?
夫以班姬、韦母为师,其视不学之徒,直妄人尔。
诗话诗话之源,本于钟嵘《诗品》。然考之经传,如云:“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又云:“未之思也,何远之有?”此论诗而及事也。又如“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其诗孔硕,其风肆好”,此论诗而及辞也。事有是非,辞有工拙,触类旁通,启发实多。江河始于滥觞,后世诗话家言,虽曰本于钟嵘,要其流别滋繁,不可一端尽矣。
《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如云某人之诗,其源出于某家之类,最为有本之学。其法出于刘向父子。论诗论文,而知溯流别,则可以探源经籍,而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矣。此意非后世诗话家流所能喻也。钟氏所推流别,亦有不甚可晓处。盖古书多亡,难以取证。但已能窥见大意,实非论诗家所及。
唐人诗话,初本论诗,自孟棨《本事诗》出,亦本《诗小序》。乃使人知国史叙诗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广之,则诗话而通于史部之传记矣。间或诠释名物,则诗话而通于经部之小学矣;《尔雅》训诂类也。或泛述闻见,则诗话而通于子部之杂家矣。此二条,宋人以后较多。虽书旨不一其端,而大略不出论辞论事,推作者之志,期于诗教有益而已矣。
《诗品》、《文心》,专门著述,自非学富才优,为之不易,故降而为诗话。沿流忘源,为诗话者,不复知著作之初意矣。犹之训诂与子史专家,子指上章杂家,史指上章传记。为之不易,故降而为说部。沿流忘源,为说部者,不复知专家之初意也。诗话说部之末流,纠纷而不可犁别,学术不明,而人心风俗或因之而受其敝矣。
宋儒讲学,躬行实践,不易为也。风气所趋,撰语录以主奴朱、陆,则尽人可能也。论文考艺,渊源流别,不易知也。好名之习,作诗话以党伐同异,则尽人可能也。以不能名家之学,如能名家,即自成著述矣。入趋风好名之习,挟人尽可能之笔,著惟意所欲之言,可忧也,可危也!
说部流弊,至于诬善党奸,诡名托姓。前人所论,如《龙城录》、《碧云騢》之类,盖亦不可胜数,史家所以有别择稗野之道也。事有纪载可以互证,而文则惟意之所予夺,诗话之不可凭,或甚于说部也。
前人诗话之弊,不过失是非好恶之公;今人诗话之弊,乃至为世道人心之害。失在是非好恶,不过文人相轻之气习,公论久而自定,其患未足忧也。
害在世道人心,则将醉天下之聪明才智,而网人于禽兽之域也。其机甚深,其术甚狡,而其祸患将有不可胜言者;名义君子,不可不峻其防而严其辨也。
小说出于稗官,委巷传闻琐屑,虽古人亦所不废。然俚野多不足凭,大约事杂鬼神,报兼恩怨;《洞冥》、《拾遗》之篇,《搜神》、《灵异》之部,六代以降,家自为书。唐人乃有单篇,别为传奇一类。专书一事始末,不复比类为书。大抵情钟男女,不外离合悲欢。红拂辞杨,绣襦报郑:韩、李缘通落叶,崔、张情导琴心;以及明珠生还,小玉死报;凡如此类,或附会疑似,或竟托子虚,虽情态万殊,而大致略似。其始不过淫思古意,辞客寄怀,犹诗家之乐府古艳诸篇也。宋、元以降,则广为演义,谱为词曲,遂使替史弦诵,优伶登场,无分雅俗男女,莫不声色耳目。盖自稗官见于《汉志》,历三变而尽失古人之源流矣。
小说、歌曲、传奇、演义之流,其叙男女也,男必纤佻轻薄,而美其名曰才子风流;女必冶荡多情,而美其名曰佳人绝世。世之男子有小慧而无学识,女子解文墨而暗礼教者,皆以传奇之才子佳人,为古之人,古之人也。
今之为诗话者,又即有小慧而无学识者也。有小慧而无学识矣,济以心术之倾邪,斯为小人而无忌惮矣,何所不至哉?
诗话附录诗话论诗,非论貌也。就使论貌,所以称丈夫者,或魁梧奇伟,或丰硕美髯,或丰骨棱峻,或英姿飒爽,何所不可!今则概未有闻,惟于少年弱冠之辈,不曰美如好女,必曰顾影堪怜;不曰玉映冰肤,必曰兰薰蕙质,此亦约略之辞,非一定字样也。不知其意将何为也。甚至盛称邪说,以为礼制,但旌节妇,不褒贞男,以见美男之不妨作嬖;斯乃人首畜鸣,而毅然笔为诗话,人可戮而书可焚矣!男子为娼,古有禁律,其人不学,无由知也。
古今妇女之诗,比于男子诗篇,不过千百中之十一;诗话偶有所举,比于论男子诗,亦不过千百中之十一。盖论诗多寡,必因诗篇之多寡以为区分,理势之必然者也。今乃累轴连编,所称闺阁之诗,几与男子相埒,甚至比连母女姑妇,缀合娣姒姊妹,殆于家称王、谢,户尽崔、卢。岂壶内文风,自古以来,于今为烈耶?君子可欺以其方,其然,岂其然乎?且其叙述闺流,强半皆称容貌,非夸国色,即诩天人,非赞联珠,即标合璧,遂使观其书者,忘为评诗之话,更成品艳之编,自有诗话以来所未见也。
妇女内言不出阃外,诗话为之私立名字,标榜声气,为虚为实,吾不得而知也。诗话何由知人阖阁如是之详?即此便见倾邪,更无论伪饰矣。丈夫姓字,弧矢四方,诗话所名,岂能终秘?其中名德巨公,志其余事;奇才宿望,著其精能;或有身地寒微,表其幽隽;一节可取,藉端留芳;此诚诗话应有事也。今乃玉石不分,苗莠无别,往往诗话识其名姓,邂逅偶遇斯人,实乃风尘游乞,庸奴贱品,助语不辨虚实,引喻全乖向方,臃肿无知,赘瘤可厌,亦不乏其徒焉。此而可邀题品,则真才宿学,宁不以同类为羞乎?乃知闺阁称诗,何从按实?观其镂雕纤曲,酝酿尖新,虽面目万殊,而情态不异,其为窜易饰伪,情状显然。岂无静女名姝,清思佳什?牵于茅黄苇白,转觉恶紫夺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