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特
“二战”前夕,贝克特路遇一个流浪汉,流浪汉向他要钱,他没给,流浪汉为此打伤了贝克特。后来,贝克特去监狱看这个流浪汉,问他为何动手,流浪汉就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流浪汉启发了贝克特,但显然,“流浪汉”和“不知道”构成了《等待戈多》的关键词。1958年,该剧在美国上演时,导演问贝克特:“这个戈多到底代表什么?”他亦回了一句:“我不知道。”接着解释说,“我要是知道,早在戏里说出来了。”
大学一年级,当我第一次读《等待戈多》的时候,贝克特还活着,但已经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年头。英文老师看我读贝克特,很是鼓励,说了一句:“戈多是个谜。”冲着老师这句话,我奋力地看了很多相关评论,自认为对此剧的荒诞本质还是有较深的体悟。
可是,2014年11月16日,我坐在安福路的话剧艺术中心,看爱尔兰圣拉扎剧团为上海当代戏剧节带来的《等待戈多》,25年前读此剧时所感受到的全部荒诞,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一种感动。戈戈和狄狄的关系,在当年的所有评论中,都被诠释为“人和人彼此隔绝又冷漠的状态”,但是,舞台上的这两个流浪汉,胖胖的戈戈和瘦瘦的狄狄,虽然依旧茫然、浑浑噩噩地等待着戈多,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仅不冷漠,还很有爱。
寒风中,戈戈睡着了,狄狄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戈戈身上,他自己在瑟瑟秋风中活动手脚取暖。熬不住,他弄醒了戈戈,对他说:“我觉得孤独。”戈戈告诉他:“我做了个梦。”那一刻,他们像站在天堂门口的两个贫穷的孩子,虽然穷得连上吊的绳子都没有,但同时也懵懂得连上吊都不需要理由。幕落前,戈戈解下他的裤带再次设法上吊,但裤子过于肥大,一下子掉到齐膝盖的地方。他圆圆的肚子和大腿暴露在舞台上,戈戈自己丝毫没有惊慌,观众也丝毫没有惊慌,他孩子般纯洁地面对着观众。裤带太脆没法上吊,狄狄让戈戈拉起裤子,幕落。
整出戏中,戈戈显得任性一点,狄狄理性一点,每次戈戈要离开,狄狄就提醒他:“我们在等待戈多呢。”在漫长而无聊的等待过程中,他们遇到了全人类的代表波卓和幸运儿。波卓和幸运儿彼此奴役,波卓霸道地讲哲理,幸运儿机械地讲废话。而在第二幕登场时,波卓瞎了,幸运儿哑了,哲理也好,废话也好,全都黯然退场。戈戈和狄狄又回到无涯且抽象的时空,回到第一幕的开头:乡间一条路,一棵树。在无休止的等待中,他们似乎又一穷二白地进入周而复始的荒诞境地。舞台剧《等待戈多》的剧照
且慢,第一幕里的枯树,在第二幕中长出了四五片树叶。而且,当狄狄再次弄醒睡着了的戈戈时,他说:“我梦见我很快乐。”在戈戈和狄狄忘记戈多的时候,两个流浪汉之间,有着动人的感情。因此,一点儿也不奇怪,今天会有读者在戈戈和狄狄的关系中,看到爱情。比如,狄狄对戈戈说:“整整一天,我的精神一直很好。”戈戈于是哀怨道:“你瞧,我不在你身边你反倒更好。有我在你身边,你的心情就差多啦。”狄狄问:“那你干吗还回来?”戈戈说:“我不知道。”戈戈说有人欺负他。狄狄说:“要是我在,绝不会让他们揍你。”
接着,狄狄追问:“他们干吗揍你?”戈戈说:“我不知道。”在整出戏中,出现了无数个“我不知道”,戈戈说的次数尤其多。所以,以往的评论,认为这个老是把“我不知道”挂在嘴边的戈戈是“一个不由自主的人”“一个异化世界里的异化人”。但是,大半个世纪过去,这个“我不知道”已经褪去异化的外衣,成为我们进入世界的第一道口令。我不知道何去何从。我不知道为什么爱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爱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说出“我不知道”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不需要知道了。这就像岁月流逝,今天我们看《等待戈多》,没有人再追问戈多是谁,当年的荒诞,已经被岁月的魔法变成了抒情。这本身是更大的荒诞,还是一次治愈?我不知道。这个“戈多”隔着时间的荒原,从谜面变成了谜底。
但这还不是我看爱尔兰剧团的演出时最大的感受。整场戏最出彩的人物,其实不是戈戈,不是狄狄,也不是波卓,而是幸运儿。戏中的幸运儿,没有几处地方有台词,但他爆发时刻那冗长而激越的长篇发言赢得了全场观众的敬意。在那一刻,他用廢话征服了观众,然后他戛然而止,退回到卑贱者的位置,退回到历史深处。1952年,当贝克特写下《等待戈多》时,所有人都觉得“幸运儿”这个人物,名字就是他命运的反讽。但是,今天,舞台上的这个“幸运儿”获得了全场观众的最高敬意,散场时,大家都在谈论幸运儿。60多年过去了,幸运儿获得了自己的幸运。也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历史的转折正在悄然发生。今天,站在诺贝尔奖领奖台上的,不再是描写人类主人公的贝克特,而是莫迪亚诺,专事描写主人公身边的、阴影中的小人物的莫迪亚诺。
时光荏苒,我们把目光投向和雪莱一起溺水而死的年轻船夫,投向和我们自己一样的普通人。狄狄在思考自己和戈戈的生存状态时,说过一句话:“我们有时间变老。空气里充满了我们的喊声。”在原剧中,这句话充满了悲剧意味,但是,今天重新来说这句台词,也可以很抒情。
我们有时间变老,然后像幸运儿一样,获得历史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