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检察官的。壮年的中低音,陈述过人类太多的悲欢离合、自相残杀,因而过于成熟,因而提前衰老。就是这个男中音把被告席上少年情杀者的壮烈故事讲得平铺直叙,无关痛痒,以致少年瞪着两只榆树叶形的大眼睛,似乎在听一堂他不感兴趣却至关重要的物理课。
声音在大厅里激不起丝毫回音,满场旁听者的肉体成了最好的吸音装置。“被告闯入受害人家中,拔出预先准备的西式厨刀,向受害人脊背猛刺。受害人因背后攻击转过身来,本能地伸手挡护脸部和头部,而被告却误以为对方欲夺其刀,更进一步丧失理智,向受害人腹部和胸部连刺三刀……”
听到此处,大厅的空气激灵了一下。人们看了被告席上的少年一眼:那细细的脖子,细细的手腕,臂力和腕力足够屠杀一条生命?需要多饱满的激情,多彻底的无情,才够把那一系列凶狠的动作发射出去?
少年瞪着眼,似乎无奈地陪着众人把检察官的陈述听下去。事件中的主角不叫刘畅,叫被告,所以刘畅站在这里和大家一块儿听那个被告的凶杀故事。一个妇人越来越响的呜咽都不能使他的知觉凝聚。妇人为什么呜咽他也不想知道。死静的场子被她哭活了,有人向妇人移动,递给她纸巾和安慰。妇人竟然从旁听席踉跄出来,站在过道,她要干什么刘畅也不想知道。只见她朝着法官踉跄而去,被两个警察摁住后便顺势跪倒在地。妇人破碎的嗓音混在呜咽中:“请……法官……一定要为我儿子……”下面的话中空下的词句全被呜咽填满,“我家天一死得冤啊……”旁听席里许多妇人的鼻息都粗重了,一个接一个地擤鼻涕。她们不是现在的母亲就是将来的母亲。
被告席上的少年眨了眨眼。天一姓邵,同学们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他邵天一。有时不怀好意地连他的爱好一块儿叫:诗人邵天一。这一点刘畅似乎是记得的。呜咽的妇人是邵天一的母亲无疑了。
邵家大妈被拖回她原来的席位,大厅里唏嘘和耳语形成的气流还在浮动。刘畅身边的辩护律师叹息了一声。这么多妇人陪着邵天一母亲哭丧,对赢下这个案子、赢下他客户的小命可能不利。检察官陈述完毕。最后一段话用来做结论:“被告人是有预谋、有准备地故意犯罪,手段残忍,情节恶劣……”这段无数次出现在谋杀案公诉报告中的语言说完后,检察官静下来。
被告的思绪在“故意杀人、手段残忍、情节恶劣”这三个词组上飘游。高三的语文课学的全是高考题,整天招架的就是主语、谓语、状语……但这三个词组是什么呢?况且被那中年的、不为所动的嗓音平铺直叙地念出来,什么意思呢?中年男声突然高了半个调门儿,刚才长长的停顿后他或许深吸了一口气,调门儿是被一股气顶上去的:“在此,我不得不提到一位女教师在这个不幸事件中的角色和责任,她的名字叫丁佳心。”
“丁佳心”三个字使刘畅的心刺痛了一下。什么是心?丁老师在她获奖的教学论文中曾经写道:“心,并不指心脏,心是一个生命除了肉体存在的一切存在。那个存在不跟你要吃的、要喝的,但它要除了吃喝之外的一切,连你的梦它都要,因此它是生命的生命。那就是心。心的疼痛便是生命的生命在疼痛。”过去的一年,丁佳心老师就是被告刘畅肉体存在之外的一切存在,是他生命的生命。
少年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