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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第二章)(2)

时间:2021-11-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请告诉我,怎样做您才能原谅我?”

    “看来今晚我是得不到您的原谅了。但愿您那由我引起的坏心情明天会好转,那明天将是我转学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你三条信息的内容大致是这样吧?

    我赶紧抓起手机,按出一个句子:“我有那么小心眼吗?你转学以来最快乐的一天可以早些开始。睡个好觉吧。”

    等我把鞋子穿好,拎起装饭盒的布包,你又发来一条信息,说我的理解让你好感动,还说在父亲刚把你带到我面前时你就觉得这是个很酷的老师,现在知道是真的很酷。我没有回复你这条信息。等坐到我的“飞度”的方向盘前,又觉得不回复你不妥,在我收缴你手机之后,同学们已把你孤立成了四十四比一。我的回复很简单,就是“晚安”二字。我用这两个字来给我们那晚的信息往来关机。几秒钟之后,又一条短信来了。你回短信的速度太惊人了。我已经启动汽车,只好随它去了。从叮咚的学校回到家,我看见你的最后一条短信说,你转学后最快乐的一天提前来到了,并祝我做个甜美的梦。

    于是我联想到你转学以来一直是不快乐的。从高二下半学期到高三,你们这些孩子都是不快乐的,只是其他人忙得顾不上不快乐。想想看,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少年怎么会有时间来在乎自己是否快乐?但你在乎。从那以后,我发现你早就留神到自己的成长环境,那里面什么都有,就是奇缺快乐。那是一个住着大房子坐着豪华车的家庭养出的不快乐。你转学后的第一个月,我去你家家访,你父亲因为堵车还没到家,保姆不声不响地给我倒了杯茶,我似乎能感到你有理由不快乐。那样的大房子,豪华的设施和家具,好比一台昂贵而功能极强的电脑,里面却没装软件。等待你父亲的时间里,你给我弹了一段钢琴,你告诉我是肖邦的《小狗圆舞曲》,弹到第五个乐句总是断裂,一断你就对我做鬼脸苦笑。我明白那是在没有父母关注下硬逼出来的琴技,你的苦笑和鬼脸似乎在说:他们可以逼我弹琴,但不能逼我热爱音乐。

    你用一首首没头没尾的钢琴曲招待我,等待你迟到的父亲。那时我还没见过你的母亲,据说她是个让很多男人都自愧不如的女企业家,你们那个富足家庭的缔造者,因此你和父亲都习惯了见不到她,习惯她爱你们的方式。她的爱是六十英寸彩电,是德国进口的床具,是意大利进口的沙发,是你对品牌服装的鉴赏眼力。当时我说,能集中精力把一首曲子弹完吗?你突然一脸淘气,请我坐到长沙发上去,舒舒服服听一首完整的《小狗圆舞曲》。于是我坐在了离钢琴三米远的沙发上,倾听圆舞曲完美地流淌出来。我惊异眨眼间变成了大演奏家的你,有着炉火纯青的琴技和乐感。我不禁从沙发上站起,你却让我继续坐好,千万别过去,你的弹奏只能听不能看,否则你就弹不好。我说这完全是一个大师的演奏水平啊!你说当然是大师!我看你脸上的顽皮变成了诡异。不久我听出了蹊跷,琴声有一点假,似乎夹带一股极细的电流。我两步跨到琴边,看出你的手指和琴键的起伏有些脱节,再仔细看,发现它们并没有触碰琴键,原来你那架钢琴可以自己弹奏。某著名钢琴师的完美演奏被电脑复制、播放,而你是在模拟那个演奏家。这是个什么都能模拟的时代。你哈哈大笑起来,嘲笑你土头土脑的丁老师,生活中一定缺乏太多的模拟,而模拟多么美妙!你这代人什么都可以模拟——在电脑和游戏机上,甚至手机上,模拟战争、爱情、杀戮、生死……到终了,游戏和现实,不知谁模拟了谁。现在你站在被告席上,一切都真真切切,模拟结束了。在你背着藏有二十八厘米锋利厨刀的书包来到邵家大门口时,模拟世界就离你远去。你趁天一转身去厨房时抽刀刺向他脊背,此刻模拟杀手和现实杀手合二为一。可怜天一的血流了一地,你活生生的同学在你眼前变成一具尸体,你也许认识到,模拟世界对你严实地关上了门,你回不去了。

    事发第三周,假如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那双傻呵呵的大手能操起刀来,将刀锋刺进同班同学的胸膛。当你看见天一的鲜血喷溅而出的时候,该明白那不再是游戏机上“恶魔猎人”的模拟杀戮了吧?

    刚听见你的供认时,我脑子断了会儿电,什么都成了漆黑的、静止的,也许那是一种心理休克。经过那阵短暂黑暗,你的声音在我耳边再次响起来,由弱渐强,词句慢慢连缀成意义,我第一个反应是拒绝相信。当时我坐在床上,你坐在矮凳子上,我叫你别胡说,这种事情是胡说不得的。你说你没胡说,邵天一是你亲手杀死的。我还是不相信,从哪一点看,你那还没长足的身体里也无法藏卧一个杀手。你不再说话了,低着头坐在矮凳上。天黑下去,我们都静默在黑暗里,谁都没想到去开灯。黑暗能让人胆怯,也能让人胆大,往往在青天白日下不敢承认的情感和罪恶,会被黑暗催生出来。你再一次说,杀害邵天一的凶手就是你,因为我是你的“心儿”,因为你爱“心儿”。你叫了我一年多的“心儿”,每回看到你短信上“心儿”两字,我都心惊肉跳。这就是我长期以来冥冥中怕的,这“心儿”,这被默认的“心儿”,危险原来全源于此。

    我就那样脊背抵墙坐了一夜,你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第二天清早,我才知道你一夜都没走,因为担心我,你陪我坐在隔壁叮咚的小房间里。那一夜怎么过去的,我一点知觉都没有,心理休克了八个多小时,四肢也都休克了,我使唤不了它们,直到你上来拉我。你说,我好怕,我好怕……你的意思不是很明确,是怕肇事的后果,还是怕我当时的样子。因为你说怕,我猛一下子醒了。有我这个成年人在,让你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怕,多可耻?我用休克的腿走进厨房,往脸上浇了两捧凉水,把水淋淋的脸使劲在衣服的肩部一蹭,蹭得生疼。然后我开始为你做早饭。你一夜未归,没有一个家人受惊扰,可见你长期以来是怎样野生荒长,你是在怎样的孤独中爱我,爱我们之间这种不伦不类的感情,爱到绝望和凶残的地步。

    在我做饭的时候,我对你说,洗脸刷牙吧,马上吃早饭了,吃了饭还要上学呢。我尽量把这个早晨装扮得正常,专心操作锅里的煎蛋,对于昨晚你对我的供认,我一字不提。在我想好怎么帮你之前,我什么都不愿提。早饭我们都没有胃口,但两人都在努力吃着。煎蛋在那天早上令我作呕,因为每一口咀嚼都让我想到,这世上从此少了一份胃口,少了一个需要早餐的人。少了天一,而我还在咀嚼,这是多么恶心,多么不公平的事!从此缺少的又是怎样一个人?风华正茂,集父母、祖父母以及十几位亲戚宠爱于一身的邵天一!在他当电工的父亲看着一个八斤九两的男婴出世时,忘掉了读过大学的表弟起的一连串名字,脱口而出地管婴儿叫做天一:天下第一。你拿着刀站在天一的血泊边喘息时,那对贫穷温良的夫妇从此没了他们的天下第一,不仅如此,他们的天下也没了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直到无穷无尽的一串零。而我还在这里喝牛奶。一口恶心没压住,我起身向卫生间走去。你紧跟上来,我却赶紧在身后关上门。等我从卫生间出来,你看出我吐过,也哭过。你转身往餐桌边走,跟我再次先后落座。你拿起筷子,想去夹一片榨菜,但一根筷子掉在地上。我知道你的手指在颤抖。它们已经是罪人的手了,而一年前它们还给我弹过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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