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去医院和去健身房最大的障碍,就是迈进大门的那一刻,我会忽然觉得身体就不属于自己了。每年的健康检查尤为明显——从眼耳口鼻喉到五脏六腑,看着单子上的需检查项目被一项项打钩,身体早就“四分五裂”了。“我”被拆卸成好多个独立的部分,连身体最私密的地方都要像物品一样被陌生的专业人员仔细观察。
做完健康检查,报告出来不甚理想。医生说要多锻炼,不能总坐着。想想谨遵医嘱的重要性,一咬牙转头扎入了健身房,一个被奉为高质量现代都市生活必备空间的地方。
以前觉得自己对健身房敬而远之,是因为自己懒,加上羞于看到太多肌肉男。站在空旷无人的健身房里,看着整面墙镜子前的自己,才知道一直逃避的是——面对自己的身体。不同于家里狭长的穿衣镜,健身房整面墙的镜子让我的眼光无处可逃。这是一具在自己的审美体系里缺乏美感的瘦小身体。瘦并不总是什么好事儿,特别是当人们说你瘦得像竹竿、关切地问是不是营养不良的时候,更有甚者,开玩笑地怀疑你是不是被父母虐待了。有一回在家和父母谈及此事,他们庆幸地说,还好我们也不胖,不然岂不是更加“坐实”了虐待之说。
无头苍蝇似的去健身房上了几节课后,终于分清了减脂增肌、有氧无氧之间的差别,也渐渐地知道,不同的动作要修炼的是身体的哪一部分。健身激发着我对身体局部的感知,随即也摧毁了“我”的整体感。我自以为已经习惯了“分割”身体,某次和朋友说起健身日常,朋友说:“我准备增重8斤。分一下就是:两片胸大肌,1斤;两条腿,3斤;两条手臂,2斤;背,1斤;肩膀,1斤。”虽然讶异又艳羡他把身体的局部精确到斤两的掌控感,心里还是不由得觉得这种计算方式很诡异,使他像一名卖肉的屠夫:肉体只是暂时依附在他身上的物品,而他可以随时决定剥离或者添加哪个部分。
配合着健身的饮食计划和作息安排,也暴力地淡化了我的主观愿望。身体交给教练的饮食计划来喂养,生物钟要内置教练的谆谆教诲。进食的时候,萦绕在脑海里的想法从“我想吃什么”变成了“身体需要什么”:吃一个猕猴桃,好样的,补充了水果蛋白;接下来该吃两颗核桃,给身体增加一点脂肪;米饭嘛,就不吃太多了,毕竟碳水化合物的比例要控制在50%以下。
这些都让我想起现代手段精细化培养的运动员。据说欧洲顶级俱乐部的足球队员,连饮食计划都是按照队员在场上的位置来区别配比的。我既无意也无能成为一名运动员,但通过健身规划,作为普通人也享受到了别致的体验——似乎越来越能够控制肉身了。这种控制感还逐渐蔓延到生活的其他方面,似乎一切都变得更加美好了。直到两个月之后,我满怀期待地站到体重秤上,数字没变。教练长叹一声:“你这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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