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一到过年,奶奶要买“青红丝”。东西南北各处溜,能逛的店铺通通走一遍。直溜到我腿细,奶奶终于停在一家店铺前。并不着急付钱,拿一小撮,放鼻子下面闻。我那时三四岁,撅嘴哭啼啼,啥时给买半圆形巧克力啊?奶奶捏了几根青红丝,含在嘴里,砸吧砸吧说,真货。
奶奶说青红丝一定要用佛手做才正宗。常见用桔皮做的青红丝,味道稍逊。青红丝究竟啥味?还真不好形容。似乎闻着没什么,但放嘴里仔细嚼嚼,味道有了。像只在齿间?隐隐一丝清香,嚼完舌头有点涩。听说有地方拿萝卜做青红丝的。广式点心跟京式点心馅料离不开青红丝。我奶奶每逢过年要喝粥,粥熬好了撒一把青红丝,说,这颜色,喜死个人哩!大年三十包饺子,奶奶自己躲进厨房忙活开了。准备大年初一做炸糕的馅子,自然少不了青红丝。黄米糕要现蒸现吃才香,也撒一把青红丝。记忆中,我一直不喜欢青红丝那味儿。那年父亲的同事来拜年,带来一盒细皮点心,掰开发现馅子里有青红丝,我一点一点往外抠。不料奶奶就站身后,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说,这么好的东西,造孽哩。
我不喜欢青红丝,却对佛手一见再难忘。总感觉它香得很怪。远远闻到一股浓香,仔细再嗅。嘿,又没了。越使劲儿闻,越没。趁人不备钻出来,一股一股,往鼻子里钻。想不闻都不行。真是怪。大年夜,我熬夜等放鞭炮,在父亲的书房睡着了。迷迷糊糊忽然闻到异香。迷瞪半天,恍如梦中。父亲的书房案头,有一枚佛手。小小的,艳黄色,端端供在一个白玉骨瓷小盘里。窗外鞭炮声声,屋子里欢闹嬉笑,那佛手就那么安安静静,端坐在角落里。一股一股,香给我看。
以佛手做清供,极好。能与豆青瓷或骨玉瓷相配,则越发显出佛手的俊俏。娇滴滴的,上海话叫“嗲”。初读《红楼梦》,里面写探春的屋子里供了一大盘佛手。黄澄澄的。我立刻觉得可惜。佛手供一只两只为佳,最多不过三五只,再多,你想想那味道。拿我奶奶的话说,直把人香得晕头转向!
佛手香之所以吸引我,大概因其清冷之气,清寒苦涩,冷冷的香。佛手之好并非只因其香,卖相也好。记忆中每到年末,我奶奶要催父亲,啥时买几只佛手供供?早早找出那只好看的白瓷盘——平时根本不舍得用。奶奶一生好酒,逢年过节便更不忌口,有次喝多了,微醺中把佛手拿手里嗅了再嗅。第二天,佛手明显颜色不对。再过几天,竟然已烂掉一半。这东西最怕酒。经酒气一哈,一摸,佛手很快就坏。打那以后,每到过年,父亲照样买回佛手来供。只是一看见来了客人,我奶奶笑眯眯来一句,喝了没?没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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